槿汐扶正鏡子,道:“娘子出居修行,若是雅或豔,在這山中都顯得太突兀了。”
我不語,隻揀了一串楠木佛珠,點了一枝檀香,安靜跪在佛龕前。觀音慈悲,慈眉善目,高立雲端看盡人間悲喜離合,卻不能普度眾生。
外頭已經隱隱聞得禮樂之聲,不用去想也知道定是玄淩上甘露寺的儀仗了。浣碧在旁冷然道:“小這樣遠遠望下去金銀煥彩,珠寶爭輝,咱們的皇上可真是顯赫得不得了!”
心下幾乎要沁出血來。
清,你走了。我所有的美夢和希翼都已一地狼藉。
清,佛不能度人,我隻能自己度自己,靠一己之身去保全。
所以,請你原諒我,原諒我的不得已,原諒我要再度回到他身邊去。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兩頰濕涼一片。卻是槿汐的聲音,“有小內監過來報信,皇上快到淩雲峰了,娘子也請準備著吧。”
默默起身,用經文的梵音壓抑住心底的戾氣,思來想去,淡淡而溫暖的神情是最相宜的。迎著山風站在淩雲峰頂,涼勁的山風拂麵而來,我的頭腦中有冰冷的情意。恍惚想起昔年冬天去倚梅園爭寵的路上,那時失子失寵,再難過,心裏也總是有對玄淩的期盼的。而此刻,當真是半分也沒有了。人生種種,千回百轉,唱念做打,都不過是場戲罷了。而身在其中的戲子,是不需要任何感情的。
舉目見五色九龍傘迎風招揚,玄淩扶著李長的手沿路而上,在看見我的一瞬,目光分明晃了幾晃,駐步不前。
我微微一笑,向身邊的槿汐道:“槿汐,我又發夢了。總好像四郎就在我眼前。”
槿汐背向玄淩,伸手扣一扣我的衣襟,心疼道:“娘子昨晚又沒睡好,不如去歇一歇吧。”她轉身,駭然瞧見玄淩站在麵前,失聲叫道:“皇上……”
我依舊是恍惚的神情,山風卷起佛衣的素袖飄揚若水,在明晃晃的日色反耀一點銀燦的光澤,益發顯得整個人飄忽如在夢中,“槿汐,我想得多了,難道你也在發夢麼?”
槿汐死命地掐一掐我的手,“娘子,的確是皇上。奴婢不敢欺騙娘子。”
“是麼?”我淡淡地揚一揚嘴角,伸手去撫玄淩的臉,緩緩道:“四郎,我每天都要見他許多次呢。”
我腳下一軟,已經站立不住,槿汐驚叫著要來扶我,玄淩一步上前已經伸臂把我抱在懷裏,輕輕喚:“嬛嬛——”
嬛嬛,這也是舊日的稱呼了啊!
我喚他“四郎”的時候並沒有真心,而他這樣喚我的時候,又有幾分呢?
這樣的重逢,既是乍然,亦在算計之中。這麼些年沒有見了,這樣突然見了,隻覺得他仿佛老了些,目光亦有些浮了,不像那些年裏,總是深沉的。
他眼中的我,必定也不似從前了吧。
畢竟,我與他,都不是舊時人了啊。
我緩緩閉上雙目,明明已經是無情了啊。這樣突然相見,心中竟還有一絲微微的抽痛——畢竟,他是朧月的父親啊!
他的懷抱中有龍涎香迷離的氣味,我一時不習慣,被嗆得咳嗽了兩聲。玄淩斥向李長道:“方才甘露寺的姑子不是說昭儀因病才搬到這裏住著,現下已經大好了。怎麼朕瞧昭儀還是病懨懨的?”
李長急得抹汗,“奴才也是頭一回和皇上過來,怎麼曉得莫愁師太——不是,是甄昭儀還病著呢。”
玄淩一時不好發作,看向槿汐道:“你方才說昭儀昨晚又沒睡好,什麼叫又沒睡好?”
槿汐的語氣有些悲切,哽咽道:“當初娘子——昭儀被人說成是肺癆趕出甘露寺,冰天雪地的出來那病就重了。其實也不是肺癆,隻是昭儀生育之後月子裏沒調養好落下的病根,一直咳嗽著。本來吃著藥到春天裏已經大好了,於是在這裏靜養。隻不過昭儀自出宮之後就一直想念皇上與帝姬,神思恍惚,夜裏總睡不好。”
玄淩顧不上說什麼,一把將我打橫抱起抱進內室,李長一疊聲地在後麵道:“槿汐,小尤,快幫忙扶著,也不怕皇上累著。”
溫熱的水從喉中流入,我咳了兩聲,睜開眼來迷茫望著眼前的一切。我半躺在玄淩臂彎中,他焦灼的神情隨著我睜開的眼簾撲進眼中。
他握緊我的手,無限感歎與唏噓盡化作一句,道:“嬛嬛,是朕來了。”
我怔怔片刻,玄淩,他亦是老了,眼角有了細紋,目光也不再清澈如初。數年的光影在我與他之間彈指而過,初入宮闈的謹慎,初承恩幸的幸福,失寵的悲涼,與他算計的心酸到出宮的心灰意冷。時光的手那麼快,在我和玄淩之間毫不留情地劃下冷厲而深不可測的鴻溝。
我與他,一別也已是四年了。
歲月改變了我們,唯一不變的,是他身上那襲明黃色的雲紋九龍華袍,依舊燦爛耀眼,一如既往地昭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
我幾乎想伸手去抓住這明黃。唯有這抹明黃,才是能夠要到我想要的啊!
我微微伸出的手被他理解為親昵的試探,他牢牢抱住我,歎息道:“嬛嬛,你離開朕那麼久了。”
長久的積鬱與不可訴之於口的哀痛化作幾近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倒在他的懷中啜泣不已:“四郎、四郎——我等了你這樣久!”淚水簌簌的餘光裏,李長拉過槿汐的手,引著眾人悄悄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隻有這一次機會。唯有這一次,要他做到對我念念不忘。
他仿佛比四年前精進了許多,我絲毫不意外,他有那樣多的女人。隻要他願意,每一晚都可以有新的女人。
小衣被解開的一瞬間,在陌生而熟悉的接觸中,心裏驟然生出尖銳的抵抗和厭惡。他的唇舌柔軟而粗糙,膩在我頸中,惡心到幾乎要嘔吐出來。我下意識地別過頭去——這張床榻,豈是玄淩能碰的。
我與玄清,——哪怕禪房中的這張床榻簡陋如斯,亦是屬於我和清的,怎能容得我與其他的男子在此歡好呢?
我情急生智,含糊地在玄淩耳邊笑道:“這裏不好。”
我朝著南窗下午睡時用的一張一人闊的長榻努了努嘴兒。玄淩“嗤”地一聲輕笑,“小妮子越來越調皮了。”
他進入我身體的一刹那,因為下意識的心底的抵觸,竟然有疼痛的觸感,抑製不住地從喉頭溢出一絲嗚咽。他卻愈加興奮,我緊緊地咬住下唇,忍著把痛楚轉為他的興奮與汗水。
窗外有開得雲錦樣繁盛的桃花,春深似海。不過是一年前,玄清與我在窗下寫著合婚庚帖。
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琴瑟在禦,歲月靜好。
他死了,所有的歲月靜好都成了虛妄。任憑花開花落,我的生命裏,已經再沒有春天。
心裏的激痛如漫天桃花,燦爛地一樹仿佛是滿腔鮮血凝成,我悲哀地閉上眼睛,幻出一抹看似滿意的笑容。
他伏在身邊緩緩喘息片刻,沉沉睡去。
其實他沉睡中的背影,不仔細去看是與玄清有幾分像的。這樣微微一想,眼淚已經幾乎要落了下來。
玄清,玄清,哪怕窮盡我一生也再無法與你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