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男裝女癡情不改 劉二娃墜崖悔意 (3 / 3)

那個紅軍戰士看見了二娃,牽動著嘴唇,微弱地說:俺……俺要……回家……說完便放下了那雙搖動的手,那雙眼睛仍那麼大睜著。

“哇——”的一聲,劉二娃蹲在地上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頭暈目眩,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

二娃是在一個夜晚掉下山崖的,剛開始他雖說有點頭暈,卻是清醒的。他扯著前麵人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著走著他就睡著了,肩上的槍,一搖一晃地磕著他的後腦勺,他雙腿機械地往前走著。他終於一腳踩空,跌了下去。二娃沒有來得及叫一聲,後麵扯著他衣襟的那個戰士用力扯了一下,沒有扯住,隻扯下了一塊二娃的衣襟。隊伍亂了一會兒,便又繼續向前趕路了。每天都有人跌到山崖下,行軍的隊伍已經習慣了。有兩個老兵在二娃摔下去的地方,摘下帽子默立了一會兒。

二娃醒來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他發現自己被吊在一棵樹的枝杈上,腰帶被那個枝杈掛住了。樹下流著一條溪水,溪水上冒著霧氣,那支槍摔在一塊石頭上,斷成了幾截,二娃的背包也掉在了溪水裏。二娃活動了一下腿腳,身上並沒有受傷,他掙紮著從樹上溜下來。饑餓的腸胃已經麻木了,此時他並不感到有多麼饑餓,但他還是蹲在溪水邊喝了幾口水,當他捧起溪水準備洗把臉時,才發現臉已讓樹杈的枝條劃破了,血凝在上麵,一碰鑽心地疼。

二娃站了起來,他的頭腦異常的清醒。周圍極靜,頭上的天空隻是窄窄的一條縫,山崖石壁上長滿了綠苔,濕漉漉地滴著水滴。二娃心底裏突然湧上來一陣恐懼,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喊了一聲:來人呐——他的聲音被山澗擠扁了,窄窄地傳出去,又很快傳了回來。他一連喊了幾聲,隻有回聲。二娃此時真的害怕了,他雖生在山區,可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原始的恐懼。二娃此時想到了生,他想自己無論如何要活著走出去。現在擺在他麵前的隻有兩條路,順著峽穀往上或往下走,他記得離開蘇區時,是背對著太陽走的。現在太陽的光線幽深地照在峽穀裏。他要走出去,前麵是茫茫的大山,後麵也是茫茫的大山。這時,他想到了於英,想到了那個漂亮的婦女幹部。她甚至答應他,打了勝仗,她就嫁給他。他一想起於英渾身就多了些力氣,走回蘇區的想法便占了上風。二娃心想,部隊走了,俺找不到了呐。他往東麵走了幾步,又想,要是於英怪自己沒有隨部隊去打仗怎麼辦?到那時,於英還會同意嫁給自己麼?他又有些猶豫,要是往回走,他真的沒有把握找到部隊,還不如回去好。蘇區不是還留下那麼多部隊麼,找不到西去的部隊,能找到蘇區留下的部隊也好。那樣,他還有機會看到於英呐。這麼一想,他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溪穀周圍落滿了從山上掉下來的紅果,走一陣,二娃就停下來拾幾顆紅果吃,渴了就喝一口溪水。他目標堅定地向前走著,他固執地認為,順著峽穀走下去,總有一天會走出峽穀的,他們來時,就是順著這條山脈走過來的。

天黑了,又亮了,亮了,又黑了。二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腦子裏一陣陣開始變得麻木遲鈍。走著走著他就產生了一種幻覺,仿佛自己仍走在隊伍裏,雙手扯著前麵戰士的衣襟。在這種幻覺支配下,他機械地走著,雙腿腫了,剛開始感到還有些疼,最後連那種疼痛也消失了,被樹杈劃破的衣服,隻剩下了幾條,在他前胸後背上貼著。褲子也早爛了,長褲變成了短褲。他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著,他要走下去,要活著走出去,於英的音容笑貌不時地在他眼前閃現,他迎著她走下去……

峽穀變得開闊平坦起來了,二娃對周圍的一切變得熟視無睹,他隻是機械地往前走著,前麵就是一個溝口,過了溝口就走上了山路,二娃覺得眼前這一切好似很熟悉,不知何時走過這個地方,他一步步向溝頂爬去,快到溝口了,腿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他一跤便跌倒了……

王鐵收容了許多掉隊和逃跑的兵,本著上級教給他的原則,掉隊的他們要抬上走。逃跑的要進行教育,仍堅持走的,留下他們的武器,放他們走。一路上,王鐵帶著全營,他們碰到掉隊的多,那是一些身體有病行動遲緩的戰士,王鐵便派兩名戰士攙著他們走,有病得嚴重的,就在路邊砍斷兩根樹枝,用綁腿布做成一個簡易的擔架,抬上走。這樣一來,他們的行軍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也有逃兵被他們發現了,逃兵自知理虧,跪在地上求饒說好話,王鐵便給他們做工作,講一些紅軍轉移的大道理,有的痛哭流涕,誓死不往前走的,王鐵也不好再說什麼,留下他們身上的武器放他們走。也有的害怕就地處死,答應願意往前走,可沒走一段時間,他們趁人不備又偷偷地溜了。

時間一長,整個營很快成了擔架隊,一行人走走停停地向前移動著。

走到山叉口時,天已近中午了,走在前麵的小羅突然喊了一聲:營長,這裏有個人。

王鐵走過去,就看見了二娃。二娃昏死在草叢裏,是來解小便的小羅發現了他。王鐵看到了二娃頭上戴著的紅軍帽,才辨認出是自己人。王鐵彎下腰,伸出手試了試二娃的鼻息,發現還有氣,便讓小羅把二娃從草叢裏抱出來,拿來水給二娃喝下去。二娃喝了幾口水便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眼前的王鐵,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他這幾天經常產生這種幻覺,便又閉上了眼睛。王鐵從懷裏掏出一塊馬肉,這是昨天前麵運輸隊死的馬,分了一些肉給他們。二娃朦朧中聞到了肉香,一把抓過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二娃吃得氣喘籲籲,嘴裏打著嗝,王鐵又讓小羅給他喝了些水。

二娃這時才清醒了過來。二娃吃完肉渾身有了力氣,他呆看著眼前的王鐵,喃喃地道:俺不是做夢吧?

王鐵說:你是哪個部隊的?

二娃腦子裏一片渾沌,他記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個部隊的了,他剛參加紅軍,便參加了長征。二娃搖搖頭。

王鐵又問:你掉隊了?

二娃就想起自己在山崖上掉下來的經過,他衝王鐵說了。

王鐵歎口氣,拍著他的肩膀道:算你命大。看了看二娃又說:你這是要往哪裏走?

二娃又想到了蘇區,想到了於英。他衝王鐵說:俺要回家。停了停又說:俺回家也當紅軍,打白狗子。

王鐵想了想,沒說話,他看著眼前的二娃,心想:這還是個孩子。他叫過小羅,讓小羅拿出兩塊銀元,交給二娃。小羅不情願地把兩塊銀元扔到二娃麵前。二娃沒想到會遇上好心人。

王鐵做完這些,隨小羅一起追趕隊伍去了。小羅不高興地說:一個逃兵你還對他那麼好。

王鐵衝小羅笑一笑,伸手摸了摸小羅的頭。

二娃呆呆地看著眼前那兩塊銀元,想起了什麼似的衝著王鐵的背影跪下了,他衝著漸漸遠去的隊伍背影說:俺要打白狗子哩,俺不打白狗子就不是人養的!

二娃的聲音,隻有他自己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