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黎明,他跪在母親的房門口時便有一種預感,也許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母親了,他聽著年邁的母親在房間裏的每一絲動靜,心便似撕碎了那樣的疼。他告別於英的時候,在於英的眼睛裏看到了更深的思念。他強忍著自己的淚水沒有流下來,千言萬語凝聚成一個哽咽的聲音:等紅軍回來,咱們就結婚。他說話的樣子似在衝她發誓,她點了點頭。他便走了,越走越快,他怕自己會停下腳步,他沒有回頭,但知道於英站在他的身後在用怎樣一雙淚眼向他告別。走到後山梁時,他才停下腳,深情地回望一眼王家坪,那個生他養他的小山村,朦朧中的王家坪越來越遠了,他的心也隨著一飄一蕩的。
王鐵奉命收容那些回逃的戰士,心裏對那些戰士卻懷了深深的同情。
劉二娃剛開始並沒有下定決心往回逃。劉二娃隨著隊伍進入廣西、廣東交界的崇山峻嶺後,每天都要走幾十裏路,通過大庚山時,部隊晚上行軍隻能打著火把過山,那一串串火把長龍,讓劉二娃震驚了,他覺得是那麼新鮮。可這種新鮮感很快便被恐懼取代了,山路越來越不好走,天空緊一陣慢一陣地下著雨,道路又陡又滑,四周都是黑洞洞的一片,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臉上,劉二娃幾乎睜不開眼睛了。背在身上的背包被雨淋透了,越來越重。劉二娃扯著前麵戰士的衣襟,後麵的人也同樣扯著他的。二娃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身上的雨水和泥粘在了一起,二娃想哭,卻哭不出來。
走著走著,冷不丁會傳來一串驚叫,那是扯在一起的幾個戰士一同摔下了山崖,他們的驚呼一直傳到了山下,在空洞洞的山穀裏回響著,接下來便沒了生息。二娃聽著這種瘮人的聲音終於嗚嗚地哭開了,哭了一陣,他才發現隊伍裏不隻他一個人在哭,很多人都在哭。
二娃哭了一陣,饑餓和瞌睡向他的全身襲來。走在這深山老林裏,已經有幾天了,他沒有看到一絲人間煙火,身上帶著的幹糧早就吃完了,現在他們隻能餓著肚子。二娃覺得渾身上下一點熱氣也沒有了,腸胃貓咬似地疼,他揚著頭,讓雨水流進嘴裏。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力氣哭了。部隊走著走著,不知為什麼就停下了,二娃不顧周圍哪是泥,哪是水了,“咕咚”一聲倒下去,他發現周圍的人和他一樣也一起倒下了,眼睛剛閉上,大腦便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二娃醒了,周圍前後都是人,有的在地上蹲著,有的仍躺在泥地上,天漸漸地亮了,雨似乎小了一些。二娃這才發現,前麵的山路上,一個很大的箱子擋住了他們的去路,那個大箱子周圍聚了好多人,一個幹部在指揮著,他們在那個箱子上拴上了幾條繩子,還有不少紅軍戰士解下了綁腿帶,也係在那個大箱子上,幾十個人一起喊著口號,那個箱子裏不知裝的是什麼東西,很沉。五六十人一起用勁,那個大家夥,隻往前挪一挪。十幾個人像牛似的趴在地上,背上拉著繩子,他們咬牙切齒地咒罵著,可那個大家夥隻往前走那麼一點點。
後麵的隊伍越聚越多,吵吵嚷嚷地聚在山路上,人群一疙瘩一團的。
一個幹部仍在不折不撓地指揮著幾十個紅軍戰士往前挪那個大家夥。天越來越亮了,濛濛的霧氣開始從山澗、山頭周圍泛起,彌漫了四方的天空。二娃麻木遲滯地蹲在地上,耳旁的吵嚷聲忽遠忽近地在他耳畔響著。
怎麼回事,為什麼不走?一個高個子,臉上長著胡子的紅軍指揮官從部隊後麵擠了過來。
負責搬動那個大家夥的紅軍軍官回過頭來,衝胡子首長敬個禮說:這是印刷鈔票的石印機,前麵路太陡,過不去。
胡子首長看了看,揮揮手說:把它扔掉。
那個軍官的臉就白了一些,帶著哭聲說:首長,不能啊,我們辛辛苦苦都搬了一個多月了。
扔掉它!胡子首長不容置疑地又揮了一次手。
軍官“咕咚”一聲就跪在了首長麵前,哽著聲音道:這是博古同誌交給我們的任務,我們沒有權力扔掉他。
胡子首長看了眼跪著的軍官,又望了眼身後的部隊,部隊在山路上越聚越多,擠成了一團。
你扔不扔?!胡子首長咬了咬牙。
首長,要過,你就從我們身上踩過去吧,沒有博古的命令,我們不能扔掉他。軍官的眼淚和泥水混在了一起。
那我就先斃了你。那個首長說完,從身旁警衛員手裏接過手槍,嘩啦一聲推上了子彈。
站在軍官後麵的那些呆看的戰士,看著眼前這位不認識的首長真的發火了,便也一起跪在山路上。
一瞬間,首長很惘然的樣子,他無助地回望了一眼身後的部隊,又從懷裏掏出了一塊懷表,看了看時間,眼睛裏就充了血。他回過頭衝身後喊了一聲:三團長。
後麵的人群裏就有人答了一聲:到!
首長說:執行我的命令,把攔路虎推下去。
一個團長就帶著一群紅軍戰士衝了過來。
跪在地上的軍官,一邊伸手阻攔著,一邊喊著:不,不,你們不能啊,這是我們的任務哇——
衝上來的戰士們不管三七二十一,搬起那個大箱子,喊著口號,向山澗下推去。
那個軍官瘋了似的趴在木箱上,絕望地衝著胡子首長說:要推把我也一塊推下去。
執行的團長就有些愣,他回望一眼胡子首長,胡子首長真的生氣了,吼了一聲:把他們統統地給我拖開。
執行命令的團長這時似乎才清醒過來,揮了揮手,幾個戰士把那個軍官拖到一旁,轉眼間那個大家夥就被推下了山澗,半晌山澗下傳來“轟”的一聲悶響。
跑步前進!胡子首長發布了命令。
後麵衝上來的部隊,快速地向前撲去。
那個負責運送石印機的軍官,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天呐——便暈倒在地。他的周圍是戰士們向前奔跑的雙腳。
二娃被眼前眼花繚亂的局勢弄得驚呆了。
後麵的部隊跑過去之後,他們才接到繼續前進的命令。他看見那個軍官帶著他的兵們站在山澗旁朝山下呆望著。
劉二娃隨著隊伍昏昏沉沉地走著。
突然,前麵傳來了槍聲,剛開始並不密集,後來就響成了一片,像刮過的一場風。響了一氣,又響了一氣,槍聲變得遠了一些,也漸漸地稀疏下去。
劉二娃想,一定是剛上去的部隊和敵人接火了。二娃這支部隊,也接到了戰鬥的準備,小跑著向前麵奔去。二娃覺得自己頭重腳輕的,腸胃不那麼疼了,眼前的景物卻變得模糊起來。
部隊翻過一片山梁,前麵就是一片平地。剛才的戰鬥就是在這打響的,山穀裏到處是屍體,有紅軍的,也有國軍的,雙方的屍體交錯著壓在一起,一股血腥氣撲麵而來。雨後的山穀裏,流著一條小溪,溪水被血水浸紅了。整個山穀狼藉一片,數不清的屍體。部隊沒有停下來,邁過戰友和敵人的屍體向前走去。二娃看見屍體堆裏有一隻手在動,似乎在招呼他們,二娃愣了幾秒才看清那是一個紅軍戰士的手臂,他近前兩步,看見那個紅軍戰士的兩眼大睜著,已經奄奄一息了,他的胸口兩處中彈,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