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讓你們嚐嚐小爺爺刀的厲害。那個傷兵咬著牙說。
戰士們握刀在手,冷漠地注視著陣地前方,陽光瀉在他們身上,像一尊尊雕塑。
李德通過望遠鏡看到,旴江兩岸的紅軍陣地煙霧彌漫,喊殺聲隱隱地傳來。廣昌保衛戰已經打了9天,在這9天中李德不是在地圖前沉思,就是在坑道旁手舉望遠鏡觀察陣地的動靜。
李德沒有想到,這仗剛一開打對紅軍就是那麼不利。12日,旴江西岸的敵第5縱隊羅卓英部4個師和第98師趁紅軍主力在江東激戰,且連日來因陰雨不斷,旴江水漲,紅軍不能渡江,當晚便向甘竹推進。13日,在飛機大炮的配合下,敵人突破西岸9軍團3師的防守陣地,占領鹹水岩、百子嶺。緊接著,敵人一鼓作氣,於14日又占領了甘竹。敵人占領甘竹後並不急於推進,而是在甘竹、潘家渡一線修築碉堡工事,防止紅軍反擊。於17日,敵人完全控製了甘竹及其附近有利作戰的地區。連接旴江兩岸的長生橋,成了敵人和紅軍爭奪的焦點,守備14師為了確保長生橋不再丟掉,以便讓1、3軍團過江,成立了一支支敢死隊,和敵人展開了殊死搏鬥,直到1、3軍團順利過江,14師剩下還不到一個營的兵力。
20日,旴江西岸的敵人由甘竹一線向長生橋推進,東岸的敵人也趁機由大羅山、延福嶂向高洲塅配合進攻,下午時分,饒家堡的紅軍終於抵擋不住敵人的圍攻,被迫撤出饒家堡,連夜紅軍又組織了幾次反衝鋒,企圖奪回饒家堡,可是都沒能成功。天明的時候,紅軍被迫撤出戰鬥……
李德在紅軍接連失利的情況下,仍然不相信他的堡壘主義和短促突擊戰術抵擋不住敵人的進攻。他首先想到的是3軍團的彭德懷和1軍團的林彪,彭德懷從一開始便反對他的堡壘戰術,林彪沒有反對,可林彪一言不發的樣子,讓他無法琢磨透那個年輕又有些怪癖的林彪腦子裏到底想的是什麼。他想已經到了這種時候了,部隊一定要堅決執行他的命令,更重要的是領會他的作戰意圖。他覺得有必要向部隊重申他的訓令,他和博古商量了一下,由他口述,博古執筆,下達了保衛廣昌的政治訓令:
我支點之守備隊,是我戰鬥序列的支柱,我們應毫不動搖地在敵人炮火與空中轟炸之下支持著,以便用有紀律之火力射擊勇猛的反突擊,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保衛廣昌的口號是:人在廣昌在,誓死保衛廣昌,誓死保衛蘇區北大門……
李德口述完,看著作訓參謀交給電台,發往各軍團,他才籲了口氣。他微閉上眼睛,想躺在一塊石頭上休息一會。他剛閉上眼睛,?也許睡了一會兒,也許根本沒有睡著,一陣悶雷似的排炮聲,讓他又睜開眼睛,東岸高洲塅陣地濃煙滾滾。他又來到坑道旁,托著望遠鏡觀察著。在硝煙中,他看到幾個打著赤膊的紅軍戰士揮著大刀和敵人戰在一處,他們一律都呐喊著,因為他們一直張著嘴,可惜李德離他們太遠,聽不見他們的呐喊聲,但李德能感受到刀槍撞在一起的碰擊聲。他又想到了保衛巴伐利亞時那慘烈的巷戰,一股不可遏止的衝動,湧遍了他的全身。
王鐵的連隊早已彈盡糧絕了,他們赤膊上陣,憑借著殘破的碉堡,一次次打退了敵人的衝鋒。現在全連隻剩下十幾個人了。他們手裏的大刀早已卷刃,血水和汗水嘀嘀噠噠順著刀尖往下流。他們神情麻木,兩眼充血,死和生的概念已遠遠地離開了他們,他們隻剩下了機械的砍殺,隻要還能走動路,拿得起刀,他們便會走出殘破的碉堡,和敵人去拚去殺,直到敵人離開陣地。
小羅也打起了赤膊,他那尚沒發育成熟的身體細瘦細瘦的,一條條肋骨從兩胸間外露著。此時,他懷抱一把大刀,把刀橫放在腿上,刀上的血水沾了他一身,他呆癡癡地伸了伸他那細瘦的脖子,看著石頭上那朵已經枯萎了的小花。這些天,小羅一直把那朵紫花花莖插在石縫的泥土裏,可這朵花仍然枯了。他神情沮喪,似乎在為這朵過早枯萎的小花傷心。
王鐵斜躺在一塊石頭上,他從衣兜裏翻出最後一支卷煙,舍不得似的放在鼻子下嗅著。他的眼前是灰蒙蒙的天空,一兩隻叫不上名的鳥,匆匆在天空中掠過。這時他想到了母親和於英,她們現在幹什麼呢?也許母親站在分到的那兩畝半地的田頭,正為插秧發愁,或許坐在自家院子裏在想念遠在戰場上的兒子……於英呢,她還在為擴紅奔忙勞碌嗎?
連長,連長,花枯了呐。小羅突然喃喃著說。
王鐵把目光移向了小羅,小羅比參軍前更黑更瘦了,此時,小小的身子縮在那,樣子更像個孩子。小羅在剛才出擊的時候,咬掉了和自己摟抱在一起的敵人的耳朵。敵人瘋了似的“哇哇”大叫著。王鐵真不願意看到那種場麵,他看到眼前的小羅就想,部隊什麼時候才能撤出陣地呢?他們沒有接到命令前,便要在這裏一直堅守下去,哪怕還剩最後一個人。王鐵看了眼身邊僅剩下的十幾個戰士,這十幾個戰士中,又不同程度地都負了傷,這時候,沒有人理會自己身上的傷,任那血流著。每個人心裏都清楚,也許再有一次反衝鋒,便再也回不來了,有誰還去關心自己的傷口呢?
22日,紅1、3軍團渡過盱江,到達西岸廣昌西北地區,當日,西岸的敵人占領了長生橋。
23日,東岸敵人占領了高洲塅。
24日,敵人向廣昌以北紅軍的最後一道防線發動了猛攻,先用飛機輪番轟炸,接著是炮兵轟擊,敵人擺出了和紅軍決戰的架式。
李德仍在看著地圖,他查看著紅軍退縮的地點,這一防線再被敵人突破,便隻剩下彈丸之地的廣昌縣城了。他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萬一不行,就讓紅軍退到城裏,和敵人打巷戰,到那時,或許自己也要親自參戰,就像當年巴伐利亞巷戰一樣。
敵人隆隆的炮聲經久不斷,像一場大雨落在李德的身上,他不由得縮緊了身子。突然他的眼前一暗,一個鐵塔似的人立在了他的麵前。他先看到了來人的腳,那是一雙穿著草鞋的腳,然後看到了那人的腿,灰色的布褲破了幾個洞。李德的目光一點點向上移著,他看到了那人手裏的槍,一隻有力的手握著槍柄,最後看見了那張因憤怒而抽動的臉,還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李德深吸了口冷氣。彭德懷!
彭德懷先說話了:這仗不能再打了,廣昌是固守不住的,再這樣打下去紅軍遲早會斷送在你的手裏!
沒等博古翻譯,李德就已大概明白了彭德懷說話的內容。
李德在彭德懷麵前垂下了頭。
27日,盱江東岸,羅炳輝軍團長指揮9軍團第3師和紅5軍團第13師一次又一次向敵人發起反擊,部隊遭到重大傷亡,終於未能阻止住敵人,敵人在下午占領廣昌東北的姚排洲、藕塘下一帶,與盱江西岸的敵人會合。此時,廣昌處於東、北、西三麵敵人包圍之中。
李德站立不穩,踉蹌地來到坑道口,他手扶石壁望著山下的廣昌,廣昌縣城一片煙霧,他頓感口幹舌燥,搖晃了幾下,差一點摔倒。一個作戰參謀扶住了他。他借機向那個作戰參謀下達了部隊撤離廣昌的命令。
王鐵接到撤退命令時,他好半晌才反映過來,他想向僅剩7個人的連隊下達這一命令,卻隻張了張嘴,沒有聲音。他看見那幾個神情麻木的戰友向他聚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