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日夜奔波,為敬老院接進了水電;建起了院牆,喂豬養禽,種植了4畝柑桔樹、數十株板栗;開墾了3畝蔬菜地,每年收入可達幾千元。她收留三個孤兒,一個成了國家幹部,兩個成了敬老院的強勞力。
敬老院的條件日益改善,生活越來越好。老人們由不習慣到習慣,繼而把敬老院當成了自己的歸屬,自己的家。有幾位老人,還認彭國濤作契女,把她當成親生女兒。她則把院裏的老人都當作父母。可是,一人服侍40多個父母,父母是不是太多了!40多個父母確實太多了,但他們都是烈士的妻子、父母,他們倚門倚閭,烈士在九泉之下會不安的。想到烈士,彭國濤不嫌多,始終不厭其煩,一如既往地侍候老人們。
90多歲的老人陳門女,癱瘓在床,大小便失禁。一日兩次,彭國濤用熱水為其擦拭身子換衣服,直到半年後病故。
盧方才老人神經失常,是個文瘋子,生活不能自理,且時有懼人之舉,人們都離他遠遠地,隻有彭國濤一人服侍、調教他。另3位年歲太高的老人,行動不便,諸如洗衣服、曬被子、生火籠暖腳,所有的雜事也都得彭國濤親自料理。
漸漸地,彭國濤成了老人們的手、腳,成了他們身體的一部分。老人們信任她、愛戴她,離不了她。
有一年,縣裏籌建按摩診所,調她去擔任所長。隻兩天時間,老人們悵然若失,惶惶不可終日。幾十名顫顫巍巍的老人進城集體上訪,流著淚水坐到了民政局裏,不吃不喝不講道理,硬是要上麵把“彭澎的女”調回來。
老人們的子女的名字,可以串成該縣的革命曆史,這個事件震動了縣城。
彭國濤的婚姻,既是在“蒺藜叢下躲雨”,沒有躲過雨是另一回事,卻必然要挨刺。
“文革”時期,丈夫的白軍大兵身份又一回大大張揚,她全家再次受株連,下放到偏遠的琳池鄉。一年後,毛澤東當年的警衛員,陳昌奉擔任了省革命委員會主任,回家鄉來看她。詢問她的情況後,說:“你是老革命,烈士的後代,應該徹底落實政策。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出來。”從鄉下趕回來,她被接見,隻提了一個要求:恢複工作。
在省領導麵前,縣領導也慷慨大方得很,趕緊說:提吧,縣革委會正缺人,到哪個部門都行。你是老革命,工資、待遇補發補辦都應該。
她開口了,卻要求回光榮敬老院,說:“那兒,還有幾十個烈士的父母,沒人關照,吃喝拉撒都成問題,生老病死都沒人管!”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下放的數百個日日夜夜,幾十位烈士的父母,縈繞心間,炮打火燒的“文革”硝煙中,她必須去照拂孤獨的老人。
她要為革命老人做一代孝女。
對於敬老院,“文革”中多有微詞:光榮敬老院――嘴巴上的光榮;院長――實際上是老保姆。聽了她的選擇,陳主任與縣革委領導對視,欲言又止,隻得隨她去了。
時間的風霜,無比淩厲,在彭國濤額頭上鐫刻下深深的皺紋,她老了。近十年來,她不僅擔負著敬老院裏繁重的工作,還兼職當人民陪審員、縣人大常委、縣政協常委,從事大量義務的社會活動。
多年來,她以忘我的工作為“彭澎的女兒”,贏得了一串串榮譽。她曾三次上北京,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多次受到華東軍區陳毅司令、民政部、天津南京市人民政府、江西省人民政府宴請;曾數十次榮獲全國、省、地、縣“雙擁”先進個人獎、“老有所為精英”獎等。
閑下來時或夢中醒來,她會突然想到那隻鮮豔如火的狐狸,它到哪裏去了,怎麼不來看我呢。
敬老院裏,她上上下下忙碌著,飽經滄桑的臉上漸漸地增添一條又一條皺紋,卻始終掛著寬厚而慈祥的笑容。這種笑容,隻有與世無爭,生活上感到滿足的人才會有。
但她並不滿足,她的入黨要求沒有批準。她認為這個黨是她爸爸的,她一定要加入,年年都遞一份申請書。
她感到苦惱的是:年複一年寫申請,考驗了40多年,怎麼就不批準自己入黨?
四、申請52年,彭國濤72歲終於入黨1985年,老枝萌芽的季節。
彭國濤往來於縣委黨校的路上,榮幸地參加了縣直屬黨委舉辦的黨訓班。上百名青年男女間,突兀地夾著一個白發皓首老人。青年們從小聽她講傳統長大,以為這位老奶奶是來講黨課。一問之下卻大吃一驚:這個響當當的先進,三次進北京參加國慶觀禮,數次到省裏參加“雙擁”先代會,年年上報、廣播表彰的人物,竟是黨外人士?
彭國濤也十分吃驚:過去自己要求入黨時,是一個人。現在,要求入黨者竟然成群結隊。
不知是第多少次進建黨對象培訓班,結果仍是“陪訓”。每一次培訓,幾乎所有的受訓者都入了黨,唯她例外。問原因,誰也不知道,成了一個謎。
她說:“組織上一直在考驗我,50年了。”1987年7月,當年曾勸她離婚的劉師長回鄉,在縣委大院,大發其火:“彭澎的女不是共產黨員,誰還配?”兩個月後,她成了一名中共預備黨員。此年,彭國濤72歲,申請入黨52年,被考驗52年。從“共青團”到中國共產黨,這一步,竟跨越了半個多世紀!入黨不久,她就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
四五個孫子孫女,全體待業,烽煙四起,免不了冷嘲熱諷“圍攻”她:“你是1929年的‘老革命’,到現在,為什麼還不是國家幹部?外祖父活到現在,少不了是中央級幹部,他為國捐軀,為什麼,我們滿門忠烈,連一個國家編製的工人都當不上?有人‘新革命’,當了點小官,老婆子女安排得風風光光?你死要麵子,為什麼不幫我們說說話?!”對這些時代的毛病,彭國濤有些隔膜,常常無言以對,於是,她就想起了“考驗”,猛然衝出一句話:“你外祖父命都去了,屍骨不留,我們又貪圖什麼呢!”那年,日愈蒼老的彭國濤,做了胃切除手術,醫藥費、營養費、生活費……
沒有出處。有關領導,接待了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上訪,但不知如何解答這個老人關於“革命幹部”和“國家幹部”的含義。事實是,盡管她1929年就掖著腦袋“鬧紅”,至今,隻是個每月拿60元優撫金,加上臨時工月薪25元等,總收入100多元的優撫對象。當年,她擴紅百餘青壯年參加紅軍,有的人成為將軍和省市級領導,她卻仍是擔任寧都縣光榮敬老院院長的臨時工。
一條布滿荊棘充滿艱辛的人生之路,她已經執著地走了80多個春秋,邁著龍鍾步履,她仍然走得那麼從容,走得那麼堅毅。
彭國濤是86歲去世的。死前一日,經受考驗終生,久病迷糊多年的她,突然清醒異常,像個初世孩子望著麵前這個久違而陌生的世界。麵對幾位來探望的領導,人們以為她會為親人提出最後的要求,不料,她聲音軟軟地卻說了一席很“真率”的話。
“原先,我有兩件事情想不通:一、父親為革命割了頭,革命成功50多年了,他的頭沒找回來,連一座墳塋也沒有;二、自己革命70多年,並非臨時革命者,連臨時的念頭都沒有過,還是個永遠的臨時工。現在我想通了,革命是不能寄予任何個人回報要求的,否則,那也不是真正的革命者……”彭國濤有個外孫名叫賴國芳,是縣政協副主席,他將此言告訴筆者。
我楞楞地想了許久,心情異樣肅穆而莊重: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不一樣,彭國濤以86個春秋的忠貞不渝,說明她可以承受生命之重――那永遠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