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恐怖四處彌漫,她又成為當局追捕重點,似一條孤魂,在大山間飄泊,又過上了野人的生活。
時光在遊蕩中消失,每每生活苦到不堪忍受,人就會想到死,想到死時她就0會想到“考驗”,既然是考驗,那就要活著,即使是為了考驗。
敵人對她的追捕鬆懈下來,她的年齡也已長了上去。一般人家的女子,十六七歲嫁人,她二十歲仍找不到婆家。因為,彭澎太出名了,彭澎的女兒也跟著“出名”。
在親屬的撮合下,四處流浪的她,嫁了個國民黨33旅的大兵。姓黃,名叫黃國文,一個老實巴交的壯丁。
本想尋一棵小樹庇蔭,沒料到,卻是找到“蒺藜叢下躲雨”。
夫家原本家徒四壁,被她一“高攀”,雖無治罪,卻受株連,立即銷差,扒掉軍服,取消俸祿,淪為苦力。
這對苦難夫妻,新婚期間便為生計所困,一個幫人挑水,一個幫人洗衣。這是最辛苦、廉價的勞動,一擔水才賣一分錢,洗小孩的衣裳月薪4毛,洗大人的衣裳月薪5毛。即是如此,也沒有多少衣裳來洗,他們得不停地攬活做。除了挑水,黃國文砍柴賣、幫人挑擔、打豬印,彭國濤則幫人裁剪衣服、做扣子、幫人站櫃台。
望眼欲穿。1949年7月,當年的紅軍終於回來了。新生的紅色政權成立,她重新參加工作,擔任了會同區南當鄉婦女主任。在攻克翠微峰的係列戰鬥中,她積極支前,擔任了負責檢查、處理女俘的工作。由於工作出色,1950年,她調任梅江區(城關鎮)婦女部長兼優撫主任,駐第四街街政府協助工作。她沒日沒夜,忘我工作,為紅色政權的鞏固、發展,風風火火地奔走。
1951年,作為革命烈士子弟的代表,她隨南方老革命根據地代表團,受邀前往北京中南海,參加了在懷仁堂舉行的國慶招待會,在天安門參加了國慶觀禮,受到了毛澤東、朱德等國家領導人的接見。
在北京逗留期間,朱德聽說老熟人彭澎的遺孤來了,還特別發出邀請,她應邀來到朱德總司令家裏做客,敘述了自己的人生之路。數十年後,朱德的女兒朱敏,重訪老區寧都,還特意找到她長聊。
女人的榮耀,可能是男人的“災難”。黃國文,成為家庭中一個尷尬的角色。國民黨大兵的曆史,使他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1951年早春,幾匹來自北方的大洋馬,急促的腳步把鵝卵石巷道擊得直冒火星,馬群嘶叫,直奔米市巷彭國濤家。
“砰砰砰—”門被敲得很響。黃國文從門縫瞧見,大洋馬後麵,威風凜凜,有3個身著軍裝,荷槍實彈的人。他被嚇壞了,估摸這夥解放軍是來捉自己的,想溜,腿腳抖得像篩糠,拚命使勁就是邁不開步子。
來者,是解放軍某部的劉師長,衣錦還鄉。當年,是彭國濤爬山涉水,去那個人跡罕至的山村,從牛背上把他拽下來,擴了他的紅。他把手中的竹鞭一扔,拖著兩條大鼻涕,兩腳泥水,走上一條光輝的戰鬥之路。飲水思源,劉師長不忘自己革命的引路人,特意來尋源謝恩。破屋裏,看到還很沒有“進步”的恩人彭國濤,劉師長帶她去走訪了專署專員、縣委書記、縣長。
臨別,劉師長悄悄地但卻明確地勸她離婚:“一個紅軍幹部、烈士子弟,與一個白軍攪在一塊,會衝淡顏色哩!”縣裏也有意,要讓她擔任縣委婦聯主任,可是,她還不是黨員,紅光灼灼的縣委婦聯主任,背後立著個白軍大兵,那政治影響肯定不好。
蘊意婉轉而明確,何去何從?
這是一個政治難題,也是一個人生考驗呀。結婚之日起,木訥的老公就在思想、經濟、生活上,日愈處於從屬地位,連她生育的兒女也統統隨母姓彭。解放後,他成為一名菜農,與她的幹部身份拉大了距離。遲鈍的丈夫,也屢屢感覺到自己存在的別扭,多次提出:會妨礙她的前途,就……
在仕途與良心的考驗之間,她躊躇許久,最終戰勝誘惑選擇了後者。一個共產黨員應該是一個善良者,出於一種善良的本能,她不能傷害無辜,傷害相依為命十幾年的老實人。
在當時,這被認為是政治思想覺悟不高,階級立場不穩,沒有經受住考驗。
她的入黨延期了。既不是黨員,那也不適於長期待在區委。1958年大躍進,城關鎮讓她到街道去籌建縫紉社。
初時,縫紉社十幾個家庭婦女,三四台縫紉機。經一年努力,業務不斷擴大,發展為有六個門市部,近百名職工,職工月薪從十幾元提高到30多元。
哪裏艱苦到哪裏去,1959年,縣裏要在一片荒山坡組建光榮敬老院,又派她去負責。那是一樁更艱難的工作,而她的工資則相反,不但不升,反而降為月收入20多元。她很為難、猶豫不決,那時,她堅持不懈積極要求入黨,黨組織說:
去吧,要經受得住考驗。
她去了那片荒地,經受組織的考驗,更是經受人生的考驗。
三、風雨飄搖,她成了46個烈屬老人體貼入微的孝女大校場,在當地也讀大“窖”場,“窖”是葬的意思。大校場,古代的演武之地,演武時演死的人,就地埋葬,早已落魄為一片荒山野嶺,人高的荊棘叢中,時而冒出幾座墳墓,隨處可見森森白骨。
老枯樹、荒草、地洞中出沒蛤蟆、野兔、大極了的蚱蜢、油葫蘆、蟋蟀。有一隻鮮豔如火的紅狐狸,常常從眼前一掠而過,熟悉了,它有時會突然出現在屋門口與她對視。
過過野人生活的彭國濤,並不懼怕大自然的荒涼,她喜歡那隻火狐狸。
選擇地址、設計繪圖、選料、請工、監理、參加義務勞動……一應事宜,無不艱辛,由她全程料理。一切從頭幹,從頭學。遇到太困難、傷心的事,她流著淚想:再困難也要挺住,要幹,這是黨在考驗我呢!半年後,第一幢住宅拔地而起。幾經動員,烈屬們卻不願意去住,認為:光榮敬老院隻是嘴巴上光榮,生活艱苦,一夥鰥寡孤獨湊在一起不體麵。她便把老母親接進院,她的母親是一個坐標,是全縣舉足輕重的烈屬代表。接著,她動員第4街烈屬第一批入院,然後把城關鎮一街一街的烈屬,及全縣的烈屬老人接入院內。
數十位老人的護理,吃喝拉撒,衣醫住行,無異於一堆堆難纏的亂麻。那年,她42歲。
走馬上任,出師不利,第一個星期,有兩位老人接踵去世。
為避邪,院裏的人大部分躲離了。院裏無男丁,彭國濤就自己動手,按地方風俗買水為死者擦洗淨身,與院裏唯一的女服務員,抱頭扛腳,裝殮入棺。死人入殮,要在靈堂裏停放七七49天,49個夜晚都要有人守夜。別人不守,彭國濤就自己來守。
山荒夜寂,風聲鶴唳,鬼哭狼嚎,無不駭人。為了壯膽,夜裏不敢熄燈,山風過坡,呼地一聲,燈火像似鬼火搖晃,屋子裏一陣亂響,火“卟”地滅了。那隻火紅的狐狸,跑到屋裏來與她做伴,把她們嚇得半死。她們便點燃兩盞燈火,卻又心疼油錢。後來,她幹脆要求丈夫每晚收工後,趕到敬老院來陪住。
死人難守,活人更難護。逢風雨之夜,行動不便的老人起夜,她也得起夜。
數月下來,她麵黃肌瘦,臉龐小了一圈。再這樣拚下去,命都會拚掉。家人勸她別幹了,一月25元收入,值嗎?她置之不理,說,再困難也要挺住,要幹,這是黨在考驗我呢!考驗,你們知道嗎!40多個烈屬,個個都是烈士的父母或妻子,現在隻能靠自己來做孝子。老人病了,她當護士;老人死了,她當孝女;老人事多,這個不病那個病,她常常中夜而起,為老人倒水、喂藥、掖被子、端便盆;白天則縫補漿洗采買物品,忙碌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