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霹靂中奔跑(6)(1 / 1)

我迎住母親的時候,看見她臉上和身上的炭黑很害怕。母親要回家洗澡的原因是井口並沒有供女人洗浴的地方,沒有幹淨的水,也沒有合適的浴室。水是用水泵從井下抽上來的汙水,注到水池裏經常不換,而洗澡堂的門窗都是壞的,男人在裏邊洗浴可以對付,女人卻不行。也有女人在那裏洗澡,但是母親卻不願意。她情願黑著臉和身體回家來洗,母親回到家裏的時候,父親已經為她燒好了大桶的熱水。熱水蒸騰的水汽經常會把屋裏的窗玻璃蒙住,我看不到母親的形容,隻能聽到屋裏水聲的喧嘩。

有女人被野車撞傷,是在母親下礦井的四個月以後。一個喜歡唱晉劇被稱為孔老二的女人,在收班的時候走在大巷裏;她跟別的女人一樣走在出井的路上,但是據母親說,孔老二那時候在打瞌睡。她實在是困極了。瞌睡來臨的時候,眼皮是死活抬不起來,有時候人走著就會睡著。有的人實在困倦得不行就會找一個地方睡去。孔老二沒有往地上躺,她隻是在路上一邊走,一邊打盹。野車從坡上掙脫纜繩飛速滑行,在礦井是很正常的事情,腿腳靈活身手敏捷的礦工躲開就是了。一群女人看見從坡上飛奔而下的野車,都四下躲避,大家都躲開了,母親也躲開了,沒有躲開的隻有孔老二。她正醉酒一般眯著眼趔趄而行,狂奔的野車迎麵撞到孔老二的時候她醒了,但是很快就是更深的昏迷。昏迷持續了兩個小時,孔老二被家屬女工們抬出礦井;從昏迷中醒來的孔老二不斷地發出呻吟和哀號,女人們聽到這呻吟和哀號也都放聲號哭。

母親是那次災難的目擊者。我看見母親的時候也看見她臉上的恐懼。我和父親等在道路的盡頭,我們的身上披滿白雪,白雪也覆蓋了我們身後的道路和原野。母親看見父親和她的孩子們,身子一軟就坐在地上,母親不管不顧地放聲慟哭。

但是第二天母親還是早早起來,在吃過父親做好的早飯之後,帶上父親做好的下一頓飯菜,步行四十分鍾去礦井工作。母親的膽量是在她下礦井以後練大的,慢慢地,母親能夠正視自己和同伴的鮮血了。在礦井之下,人被磕傷、碰傷、砸傷已經毫不稀奇。母親那時候給我最深的記憶就是她在夏天黃昏的時候,穿著肥大的滿是煤塵的工裝,踩著因不合腳而略顯空洞的膠靴,提著安全帽回家。母親最先做的事情就是走到水甕前,她用銅瓢從水甕中舀起半瓢涼水,對準嘴狂飲而下。我在她身後都能聽到那些水流被吞咽的時候轟響的聲音。

我的孤僻個性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形成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