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少年,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側勾著脖子,在街上緩慢遊走。少年神情恍惚,他側勾著的眼睛隻注視他自己,在行走的時候,街道、樓群、人流是少年移動的背景,而非他眼中的景物。每天的早晨或者黃昏,我都能看到那個少年,他漫遊的道路是我每天從家裏到中學的必經之途。
“看,那個廢物。”我的父親指著那個少年的背影對我說,“看那毬相。”
父親這樣教訓我,那個成為傻子的少年成為父親訓誡我使用的最具殺傷力的武器。看見那個少年我就感覺寒冷,他精神潰散魂魄迷失的狀態是我畏懼的。
少年的魂魄是他的父親在憤怒之中揮拳打在他臉上之後飛走的。那是個深夜,因為恐懼,少年走近父親麵前的時候身體劇烈顫動。少年一直在延緩自己走向父親的時刻,那是他靈魂陷落的時刻。鄰街是高高隆起的鐵路的路基,兩條鐵軌筆直地從路基穿過,每天都會有裝滿煤炭的火車從路基之上轟鳴著奔馳而過。當推開建築在鐵道路基之下的院落木門的時候,少年畏懼的本能使他妄想奪路而逃,但是他沒有逃走。他逼迫自己在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之後穿過卵石鋪就的通道走向暗黑的屋宇。少年看見了火的紅光在暗黑的房間閃動,那是父親點燃的煙鬥。辛辣的蘭花煙嗆出了少年眼中的淚水,他膽怯地注視著黑暗中的父親,他的形影比黑暗的光影更黑。少年準備著迎接父親降臨在他頭上的拳腳和斥責,雖然他用了整整一個下午試圖躲避和脫逃可能驟然襲來的打擊,但是他明白自己將無可逃遁,他隻能迎接突如其來的打擊。
穿在雙腳上的鞋子從河邊帶回來的雪末落在地上迅速化成泥水,少年站在父親麵前,看著自己腳下的雪化成泥水。懸掛在屋裏正壁上穹形的大鍾秒針急速行進時發出的聲響,在寂靜中變得清晰而嘹亮。少年覺得自己應該開口,他剛要啟動雙唇,剛想讓自己的聲音從內心裏出來,猝不及防的是父親的拳頭迎麵砸過來。那是一個終年在礦井和田園裏勞作的中年男人的拳頭,鐵鍁、鍬鎬、石錘和鋼釺使這個男人的雙手粗糙結滿老趼,在礦井和田園的勞作使這雙手結實有力,等它握成拳頭橫摜下來的時候,少年清晰地感覺到冷風襲來,隻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右邊的臉就被那隻拳頭砸中。齶骨錯裂,血從口腔裏噴出來,和血一起噴出來的還有少年的兩顆牙齒。少年彎腰蹲在地上,因為那一刻除了劇痛還有眩暈和昏厥。那一刻,蜿蜒如長龍的火車從窗外高高隆起的道基上沿著鋼軌轟然奔馳,少年感受到房屋和自己腳下的地在震動,震動傳送到少年的身體和心裏,但是那一天他聽不見火車呼嘯而過的隆隆的聲音,此後他也再沒聽到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