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序(3 / 3)

她靜靜的望著他,似乎在等他開口。

“明日我在國際飯店辦生日宴,能不能去捧場?”

思量再三後方又添上一句。

“朋友之間。”

沈京華應了。署長兒子那日高興的什麼似的,同那群朋友胡鬧到淩晨三點,開了六瓶香檳酒,擲出不數的法幣。

盛公館門口馬路上散落的法幣同枯敗的落葉一處,飛在初春稍帶寒意的料峭風中,一會兒便消散無形,似乎從未出現過一般。

那日四月初七,是署長兒子生辰。沈京華難得在一身素白中添了抹豔色,鬢邊別了朵血紅色的鬱金香。

“我有的是經商才幹本事,真踏下心做起來也不比旁人差,我爸說,下月在北平給我開分公司,賣進口汽車。到時我還每天接你下戲,我恨不能把所有的錢換成直升機,我坐著它飛到天上,將月亮捧下來給你抱在懷裏,抱在懷裏。”

作亂的朋友調笑著問他

“沈小姐閑來無事,捧著月亮做什麼?”

他想說他總瞧不真切她,無關距離遠近,就像是月亮,懸在天上,隻給人看她朦朦朧朧的一個影兒。

這話終究是沒說出口。

“月亮暖和不是?捧在手裏,抵的上十個暖水袋。”

他說這話時,他們正在國際飯店頂樓宵夜,沈京華沒作聲,隻是笑吟吟拿了那杯讓侍者溫過的紅酒慢悠悠的瑉了一口在腹中。

一幫人鬧鬧哄哄到淩晨兩點,出了飯店連黃包車都叫不到。署長兒子給老子掛了電話,家裏司機一會兒來接。

幾人或坐或站在三樓貴賓休息室裏,聽見侍者來叫,出了酒店門便湧過來一群花子,細數總有六七個,都是富家子弟哪裏見過這個陣仗。

酒店經理明白闖了禍,忙帶著幾個服務生從前台奔了出來維持局麵,直揮了幾下電棍便將人打發遠了。上車後署長兒子撩下窗叫了前台來跟前,遞他手裏一遝子現鈔,又擼下來腕子上的勞力士一並給了。囑咐給方才那幾個花子分了當是行善,也算他們今日沒白挨這通打。

“為什麼給錢?”

“普通要飯的進不來租界,都堆在北邊的貧民窟。這幾個身上穿著軍服,是上過戰場的,不知是哪個軍閥手底下的兵,打了敗仗逃到租界,百樂門裏過了幾天揮金灑銀紅粉在側的享受日子,等身上錢敗完了又看不上給人幹苦力的營生,人也就廢了,也是可憐。

若是我如此境地,真不如死了。”

話一出,身邊朋友立刻插科打諢

“大好日子說什麼胡話。”

他被車窗外風吹著,眼睛眯眯登登瞥見身旁坐著的沈京華,視線停留在她今日鬢邊別著的那朵血紅鬱金香上,木的打了個冷戰,醉意登時消弭大半。

事實證明,他的富貴命的確不夠長。

先是他老子爹貪汙的太厲害,開罪了大人物,被租界公董局查了個底兒掉,丟了職位不說家產盡數被查抄,人也被關押監禁等待進一步審查。署長夫人四處找關係托門路,左托右托終是托到了盛先生這裏,盛先生找了在公董局謀事的同學,知曉要整治署長的是董事。

事情不大,也並不是非生即死的地步,署長夫人從娘家人手裏借了筆可觀的數目,再托由盛先生轉送,第二天租界監察處便放了人。可巧的是,署長在回家路上碰上了大批遊行示威的學生,巡捕開槍鎮壓,署長不幸在亂槍之中吃了顆流彈,當場便斷了氣。

得了消息,署長夫人想不開跳了黃浦江。

署長兒子尋不回老子屍首,便在鬆江找了處偏僻地方,埋了雙親衣物,算是立了衣冠塚。

沈京華得了消息,把之前署長兒子在南京西路給她置辦的洋房脫了手,所得錢財一分不少的讓人給他送了去。

署長兒子得了錢,先是在租界的銷金窟揮霍了個把月,待錢財消耗差不多了,便從國際飯店頂樓跳了下去,他死那天正好夏至。

鏡花館那日閉門謝客一日,算為他致了哀。

“夏至暑熱,那日之後酒店侍從將屍塊兒扔在街角僻靜處,又怕味道難聞想著拖到後廚一把火燒了事。後又聽說不知從哪來了幾個花子,把他胳膊腿兒撿起來斂作一堆裝麻袋扔了黃浦江,也算是一家子團圓了。”

說這話的是法租界新上任的華人署長陸思良,他同盛先生並不算熟絡。隻因新官上任需結交大量人脈資源,是以近日常遞帖子來鏡花館白相,方才牌桌之上有人問起新聞,他幾句話講的潦草又仔細,隻聽得旁桌伺候的一個蘇滬細作姨娘擰了眉頭三兩步小跑出了門廳,後有好事的女客說起,那小姨娘竟是在衛生隔間裏整嘔了一刻鍾。

署長兒子死的第七天,鏡花館外頭來了個半大小子,找沈小姐,遞來個絲絨盒子,裏頭放著串滿鑲水鑽的項鏈,最當間兒隔著塊異常圓潤光滑的黃寶石,像是八月十五的那一輪滿月。

“我恨不能將天上的月亮摘下來、讓你抱在懷裏,用綴滿鑽石的鏈子牽你回家。”

沈小姐首飾櫃裏的耳環項鏈戒指盒子一層層疊摞的滿登,姨娘隻得將那條月亮項鏈甩進第十八層的匣子裏頭,自收進去那天日起、便再沒見過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