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子洛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眷戀地看著燕恣的睡顔,他知道,他的心裏已經有了決斷。
“篤篤——篤”,窗欞上響起了兩短一長的輕擊。
辛子洛倏地回過頭,朝著窗戶看去。
窗外有片刻的寧靜。
不一會兒,輕擊又響起,帶了幾分急躁。
辛子洛站了起來,悄無聲息地走到窗口,窗戶輕輕地被推開了,一個人跳了進來。
兩個人麵麵相對,一臉的震驚。
“你這無恥的小人!”
“你這卑鄙的登徒子!”
兩個人暴喝一聲,怒火衝天,各自挾著雷霆之怒,一拳向著對方猛擊了過去。
雙拳相擊,發出了一聲悶響,兩人各自後退兩步,撞翻了桌椅。
床上的燕恣好像察覺到了什麼,揮著手嘟囔了兩聲,旋即又沉沉睡去。
兩人對望一眼,心意相通,低喝了一聲“走”,便從窗戶中躍出,幾個縱躍,便來到了一個寬敞的所在。
雙掌翻飛,身影掠起。
一個是大梁名將,年少時便名動京城;一個是軼勒王子,逆境中奮起最終成就霸業。
辛子洛身材高大魁梧,走的是剛猛強勁的招數,大開大合,力沉千鈞。
霍言祁身法迅捷,招數變幻,力量上也絲毫不遜於辛子洛。
兩個人旗鼓相當,悶聲過了數十招,各自挨了兩拳兩腳,氣喘籲籲地分開。
兩個人在各自的國土都鮮少敵手,不由得都起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
辛子洛眼神複雜地看著霍言祁,好半天才道:“好身手。”
霍言祁的眉頭緊鎖,朝著四周看了看,麵色一凜:“不對,人呢?”
四周靜悄悄的,這麼長時間,一個巡邏的士兵都沒走過。
夜風吹過,隱隱有擊打的聲音傳來。
辛子洛心裏有些打鼓,他的親衛說是會幫他在外麵把風引走侍衛,難道是被發現打了起來?他擠出一絲笑容:“是不是有什麼意外,我去瞧……”
話音未落,驟然之間,一絲亮光將夜幕扯開。
“有刺客!”
“走水了!走水了!”
驚呼聲、怒喝聲一下子響徹在夜空中。
顯然有人用了助燃之物,火勢在片刻之間便竄得一發不可收拾,燕恣居住的院落之中不停有人狼狽地逃了出來,好幾個都隻著中衣。
公主府裏的其他人都已經起來了,有的抬水,有的隔離火勢,算得上處變不驚,隻是人手太少,隻顧得上不讓火勢蔓延到整個府中,卻撲滅不了殿房裏的火勢。
而不知何時,公主府外呼喝聲四起,錢秦領著侍衛阻截著二三十個黑衣人。那些黑衣人刀刀狠戾,挾著一股不管不顧的氣勢,連往他們身上招呼的刀槍居然都毫不在意,血光飛濺中還旁若無人地朝前衝來,居然把錢秦的人逼得手忙腳亂,眼看著就到了火場前。
霍言祁一把揪住一個人問道:“公主呢?”
“不知道……公主呢?我沒瞧見,”那人驚喘著道,“今晚是青舟在跟前伺候。”
燕恣的臥房在整個殿房的最中間,火勢最猛,火舌舔噬著牆垣柱腳,仿如一頭猛獸般猙獰。
霍言祁雙目赤紅,順手從一個宮人的手中奪過一盆水從頭澆下,脫下濕淋淋的外袍往身上一罩,直衝進了火場。
殿房裏煙霧彌漫,辨不清東西南北,霍言祁捂著口鼻,高聲叫著燕恣的名字。隻是四處都是劈裏啪啦的焚燒聲,哪裏還有那個銀鈴般的聲音?
“找到小恣了嗎?”辛子洛也衝了進來,焦灼地問道。
“轟”地一聲,一根橫梁倒下,半邊牆塌了,露出了燕恣那張燒得正旺的雕花大床。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搶上前去,卻隻看到一片火光衝天。
幾片被燒得焦黑的絹布飄來,帶著一股死神的氣息。
“小恣!”辛子洛的喉中爆出一聲悲鳴,半跪在地上,無邊無際的恐懼襲來,燕恣她……喝醉了……一個人躺在床上……
青舟迷倒,侍女攔在門外,侍衛被引走。
一個喝醉熟睡的女子,能有多少生機?
“你……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霍言祁一把揪住了他,目眥盡裂,“她怎麼會任憑你進了她的房間?”
“她……喝醉了……”辛子洛萬念俱灰,“你殺了我吧,是我害死了她。”
“不可能!”霍言祁揮起一拳,惡狠狠地砸在他的臉上,“小恣不可能會死!”
辛子洛倒退了幾步,一頭栽倒,熱浪襲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霍言祁俯下身來,忍著被熱浪舔噬的痛感,執著地搜尋著。
“小恣……小恣你聽到嗎……應我一聲……你是不是躲在哪裏要嚇我一跳……小恣我求求你應我一聲……你要是敢扔下我一個人先走了我饒不了你……”
他無意識地低聲叫著,到了最後,那尾音都在發抖。
“咯吱”一聲。
躺在地上的辛子洛忽然一下爬了起來,屏息聽了兩秒,吼道:“霍言祁,你聽,有聲音!”
幾乎就在同時,霍言祁朝著一個角落撲了過去,牆角邊躺著一抹綠色的身影,上麵是一根橫梁,幸好身側有個櫃子擋了一下才不至於喪命,“咯吱”聲就是從那裏發出來的。
霍言祁一抬橫梁,辛子洛把人往外一拖,人出來了,卻不是燕恣,是青舟。
“公主呢?小恣她在哪裏?”霍言祁的喉嚨幾乎嘶啞。
青舟睜開了眼,氣若遊絲:“不知道……我暈過去了……”
辛子洛在一旁恨不得給自己一刀。
“不過……我好像聽到公主的聲音……”青舟的腦子暈乎乎的,努力地回想著,“她晃了我好幾下……”
黑漆漆的夜色中,東邊的火光分外觸目驚心,就算隔了大半個大安城,仿佛都能感受到火舌舔上臉頰的熱度。
燕成璋騎在馬上,眼神猙獰地盯著公主府的方向,嘴角露出了一絲幾近扭曲的笑容。
“賤人……你也有今天!”
“信王殿下,快走吧!”他身後的兩名侍衛催促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燕成璋低喘了兩聲,他二十多年來的苦心經營,已經化為灰燼,他留在最後驅使的二十餘名藥人,還有暗埋公主府裏的最後死士,今日全部折毀在公主府,而他,即將從一名皇子儲君,成為一名喪家之犬,遊蕩在大梁的邊緣角落。
不過,值得。
他獰笑了兩聲,夜深人靜,就算那個賤人能逃得過那場大火,也逃不過那些藥人的跟蹤,她性喜桃花,下人為了討好她,所有的衣物都熏了桃花香粉,他已經讓藥師將這味道都引入了藥人的腦中,一聞到這味道,那藥人便會不顧生死地朝著那味道追去,不死不休,憑他們公主府的侍衛,總會有那麼一兩個漏網之魚能要了那賤人的性命。
隻可惜他不能親眼見到那賤人垂死掙紮的慘狀,實在難消他心頭之恨。
趁著燕伯弘忙於整頓朝務還沒有正式下詔奪爵圈禁的這一日空檔,他把他自己和俞淑妃暗藏的所有家底都端出來了,城門守衛已經安排妥當,今夜是他最後的機會。
“父皇啊父皇,終有一日,我會回來的……”燕成璋喃喃地道。
旁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燕成璋瞟了一眼,街角有兩三個流浪漢睡得正酣。他撥了一下馬頭正要策馬,忽然之間,寒光一閃,一團黑影衝了上來,朝著他的馬肚子就是一刀。
馬負痛狂鳴,受驚往前急竄,眨眼便離開那兩個侍衛數丈之遠。
那黑影桀桀地狂笑了起來,狀似瘋癲:“騙子……騙子……”
那刀一刀刀地刺向燕成璋,血光四濺。
燕成璋負痛反手一刀,刺在那人身上,連聲音都變了:“你是誰!膽敢來刺我!”
那人卻好像瘋了一樣,力大如牛,牢牢地抓著他在瘋馬上,絲毫不管燕成璋的反擊,隻是機械地一刀刀地朝著他的臉上、胸口刺去……
霍言祁、辛子洛抱著青舟從殿房裏衝了出來,衣服眉毛都燒了起來,臉上身上焦黑一片,狼狽萬分。
在他們身後,橫梁一座座倒塌了下來,整個院落幾乎燒得一幹二淨。
幸好宮人們訓練有素,早早就將四周都清出了一丈多寬的隔離道,用水澆透了,那火勢才沒有繼續蔓延。
錢秦依然領著人和黑衣人奮力苦戰,渾身浴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黑衣人的。地下躺倒了好些人,有侍衛負了傷在呻吟,更有好幾個黑衣人被殺死。
隻是剩餘那些黑衣人仿佛瘋了一般,受了傷也沒有感覺,毫無理智地往前直衝,好幾個都已經擺脫了侍衛,在公主府裏四處追殺,好像在尋找著什麼。
霍言祁和辛子洛一加入戰團,黑衣人一個個倒下,形勢立刻扭轉。
隻是霍言祁越打越心驚,很顯然,這些黑衣人都是被藥物控製的,才能不懼生死,這場大火、這場突襲,顯然都是有預謀而來,要不是今日辛子洛和他不約而同都出現在公主府,隻怕真的要被那背後的黑手得逞了。
最後一個黑衣人倒在血泊中的時候,身上已經中了兩刀,一條腿都削去了一半,他卻什麼都沒感覺,依然還執著地往前爬著,在地上拖了一條長長的血線。
侍衛們看得身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錢秦罵道:“他娘的,這可太邪門了。”
他大步上前正要補上一刀,霍言祁的腦中靈光一現,抬手阻止了他:“不用管他,你去搜查有沒有漏網之魚,這種藥人已經喪失了神智,見了就格殺無論。”
那黑衣人一路朝前,穿過小徑,爬過灌木叢,鼻翼不停地翕動,好像聞見了什麼,越來越興奮。
霍言祁和辛子洛麵麵相覷,他們吸了吸鼻子,隻聞到了那焦炭的煙火味。
很快,他們便到了後院,這是兩個人交手的空地,四周還滿是他們倆交手的痕跡。
後麵的那片竹林被他們掌風掃得歪斜,細看之下,竹林裏麵半臥著個黑影,翹著二郎腿,雙手枕在頭下,看起來睡得正香。
那黑衣人的喉中發出了“赫赫”的聲音,掙紮著朝著竹林撲了過去,卻力氣不濟摔倒在地。
霍言祁和辛子洛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一陣狂喜湧來:“小恣!”
幾乎就在同時,變故陡生,竹林後的屋頂上,一個渾身浴血的黑衣人突然現身,堪堪比他們早了一步撲向燕恣,寒光一閃,直朝燕恣的胸口刺去。
燕恣驟然睜開眼來。
“叮”的一聲,她倉促之下揚起了手。
兩道寒芒在空中碰撞,燕恣被震得手掌一麻,匕首脫手而出,掉在地上,黑衣人的劍直刺燕恣。
寒氣刺破了外衣,卻沒能再往前半寸,停在了燕恣的心口。
那黑衣人的表情扭曲,眼珠都突了出來,兩道劍尖從他的前胸穿透,一下子便沒了氣。
燕恣驚魂放定,抬手捏住了黑衣人的劍刃,往前輕輕一推,那黑衣人仰天摔倒在了地上。
霍言祁和辛子洛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兩個人幾乎同時上前,下意識地拽住了燕恣的手臂。
燕恣輕呼了一聲,幾乎是本能地掙脫了辛子洛的手,被霍言祁一把拽入了懷裏。
霍言祁整個人都後怕得發抖,嘴唇微顫,幾乎都發不出聲來,隻是緊緊地抱著燕恣,從剛才的火場到這驚魂一刻,簡直是在油鍋中來回翻滾炸了一圈,死去活來。
“你怎麼了?我好好的呢。”燕恣看起來卻還是暈乎乎的,一時弄不清發生了什麼,隻好任由他緊抱著,低聲安慰。
“你怎麼會在這裏?”霍言祁啞聲問道。
辛子洛的臉色慘白,怔怔地看著眼前抱在一起的兩個人。
燕恣尷尬地笑了笑,小聲說:“鬆開,子洛看著呢。”
霍言祁卻恍若未聞,他俯身噙住了燕恣的唇,在一片火光和血腥中吻住了她。
良久,霍言祁才鬆開了燕恣的唇,單手將她攬在身旁,挑釁地看著辛子洛,一字一句地道:“子洛,我和小恣,不可能分開,無論出了什麼事情,窮我一生,我也不可能會放棄。”
辛子洛的神情茫然,良久,他苦笑了一聲,俯下身來,撿起了燕恣的那把匕首。
那是他的匕首,他留在燕恣身旁的信物。刀柄上那棵碩大的紅寶石烙得他手心發燙。物在,人卻已非,錯過了,便是一輩子。
是他的貪念,差點毀了他掛在心坎上的人。
又幸好,他的貪念止步於一念之間,他還能坦然麵對眼前的好友。
他緩步上前,凝視著燕恣,燕恣的眼神清亮,仿佛能照亮他心中所有黑暗和汙垢。“你什麼時候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