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風雨滿樓(3 / 3)

燕恣一直在憂心星象之事,原本不想摻合到他們中去,這會兒聽得有些不耐煩了,目光掃過他們的臉龐,最後落在燕成璋身上:“大皇兄,恕我冒昧,你可知我大梁的鎮南、定北、征西三軍的軍力分布?四品以上將領姓名脾氣?”

燕成璋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答道:“我並未負責兵部。”

“你可知軼勒的風土人情、王室秘辛?”

“你可知西北的山丘地形、氣候民俗?”

“你可熟讀兵法、習武不輟?”

燕恣一問接著一問,咄咄逼人,直把燕成璋問得啞口無言,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的。

隻是燕允彧在燕成璋身旁,不停地向她使著眼色,到了最後更是急了,上前一步想要阻止燕恣:“皇妹你……”

燕恣說得興起,抬手就把燕允彧往旁邊一擼,愛咋咋的,她就不愛當個藏頭露尾的傀儡公主,那些星象也見鬼去吧,她原本就不會看象,更何況,她相信燕伯弘,天命所歸,決不可能會有危險。

“我所問的這些,父皇全部了若指掌,我曾見父皇和言祁推演兵陣,父皇思路之敏捷,絲毫不亞於言祁,大皇兄,你以文見長,保家衛國隻怕是比不上血雨腥風裏廝殺過來的父皇,”燕恣放緩了語調,“更何況,父皇曾對我說過,當年他立下誓言,有生之年一定要親手將軼勒趕出大梁,以慰當年那些為了保家衛國被軼勒鐵騎踐踏的良師益友,我們身為父皇的臣子和兒女,為什麼不能想方設法滿足他的心願,反而要一力阻攔呢?難道說,你們骨子裏還是在害怕軼勒人,深怕這是一場一去不返的禍事?”

燕恣的話一氣嗬成,鏗鏘有力,眉宇間傲然天成,那神態,有著燕伯弘的幾分相似,更有著晏若昀的神采。

寧國公霍安慶、平國公寧則棟、傅澤行都定定地看著她,又幾乎是在同時,別開了眼去,相視苦笑。

他們都是燕伯弘的生死之交,從一開始就跟著他打下了這江山,又豈會不知燕伯弘的心願?

“如果父皇不親征,我們做臣子兒女的,為他披荊斬棘,在所不辭;可若是父皇堅持禦駕親政,我們不是該想著如何阻止,而應該調兵遣將,出謀劃策,一馬當先,掃清父皇身前之路,助父皇凱旋歸來,這,才是做兒女臣子的本份吧?”燕恣環顧四周,緩緩地道。

一時之間,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歪理說服了,四周鴉雀無聲。

燕恣長出了一口氣,趁著這些精英們還沒反應過來,忙不迭地便朝後退去想要溜之大吉,結果一腳踩在了一個人的腳上。

榮公公在身後忍痛哎呦叫了一聲:“公主殿下說得可真好……老奴聽了都……汗顏了……”

“榮公公你躲在後麵幹什麼啊!”燕恣猝不及防,差點摔了一跤。

“陛下在裏麵等公主殿下呢,快隨奴才進去。”榮公公恭謹地道。

燕伯弘背對著門站在窗口,顯然已經站了很久了。

燕恣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地叫了一聲“父皇”。

他的背影寬厚挺拔,仿如一座高山。

不知道過了多久,燕伯弘轉過身來,走到桌旁坐了下來,衝著她招了招手:“小恣,過來。”

燕恣走到他身旁,半跪了下來。

燕伯弘輕撫著她的頭發,低低地笑了起來:“朕都聽到了,沒想到,居然還是朕的女兒替朕說話。”

燕恣吐了吐舌頭:“父皇,我被逼急了胡說八道的。”

燕伯弘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道:“朕登基之日,的確暗中發誓,有生之年,要親手將軼勒趕出大梁,隻是,你可知道,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什麼其他的緣由,讓朕如此一意孤行,想要禦駕親政?”

燕恣仰起臉來看著自己的父皇,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同情他還是晏若昀。

她小心翼翼地道:“父皇是想要親自為娘複仇嗎?”

燕伯弘的目光怔然地落在不知名的某處,良久才道:“當年你娘的父親撇下京城逃走,被軼勒人斬殺,母親和一些嬪妃在睡夢中被軼勒人俘虜,被困宮中肆意侮辱,最後被軼勒人縱火燒死。而她被忠仆所救,躲在後宮的密道中足足十天,親耳聽著那些不堪入耳的事情,幾近崩潰。”

燕恣打了個寒顫,晏若昀當時一定恨不得死了吧?

“她逃出京城後,吃了很多苦,更以為是我為了皇位,引軼勒人入京,對我恨之入骨,”燕伯弘澀然一笑,“那年她化名為蘭盛之入宮而來,就是為了複仇,可她哪裏想到,就算她化成了灰,我也認得她……”

“父皇你很早以前就認得娘了?”燕恣好奇地問。

燕伯弘點了點頭,長歎一聲:“前塵往事,就不提了,總而言之,我和你娘之間誤會重重,隻怕這有這一件事情,能夠打開她的心結,小恣,朕戎馬一生,少有憾事,唯有此事一直就是心頭難解之痛,現在好不容易有了一線轉機,朕就算窮盡全力也要親手將痛擊軼勒的捷報親手送到你娘跟前。”

燕恣怔怔地看著他,良久,才鄭重地道:“父皇,你一定要凱旋歸來,女兒等著你和娘盡釋前嫌,從此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燕伯弘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這是你的真心話嗎,小恣?”

“為什麼不是?”燕恣有點莫名其妙。

“你有沒有什麼事情和你娘一起瞞著我?”燕伯弘看著她的目光銳利。

燕恣撓了撓頭道:“娘這兩年口味變了,喜歡吃清淡的了,這個算嗎?”

燕伯弘愕然,旋即笑了,在她額頭上輕敲了一下:“頑皮,既然知道,怎麼不早說?”

“我怕我娘罵我,”燕恣吐了吐舌頭又道,“還有,除了吳嬸,我娘還有個叫劉叔的部下,你下回抓到他了,千萬可別殺他,不然我娘肯定又要不理你了。”

燕伯弘無奈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是前朝的禦前侍衛隊長,曾得罪權貴被你娘所救。”

父女倆一起說了一會兒悄悄話,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敲門聲響了起來,榮公公在門外道:“陛下,霍將軍來了。”

霍言祁下朝後就去了兵部,被榮公公派人緊趕慢趕找回宮中。

一見燕伯弘,霍言祁精神抖擻,這兩年來,他厲兵秣馬,就為了在這一刻能為大梁掃清軼勒之患。

“陛下,請允臣帶一隊禁軍率先進發以解昌北之圍,此去西北,急行軍需八日,兵貴神速……”

“言祁,別忙,”燕伯弘打斷了他的話,“朕叫你來,便是告訴你,這次出征的名單上不會有你,你需留守京城。”

此話一出,霍言祁和燕恣都愣住了。

霍言祁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沉聲問道:“陛下,為什麼?”

燕恣也忿忿不平:“父皇,男子漢大丈夫當建功立業,你讓他躲在京城象什麼話?”

燕伯弘笑了起來:“怎麼,什麼時候和言祁這麼要好了?居然幫著他說起話來?”

燕恣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撒嬌著晃了晃燕伯弘的胳膊。

燕伯弘看向霍言祁,神情漸漸凝重了起來:“留守京師,責任之大,絲毫不亞於隨朕出征,前朝毀於旦夕之間,便是因為這京師交給了一個酒囊飯袋,當時隻要那皇帝能撐得住五天,勤王之師便可援馳,京師未必就會被軼勒攻破。”

燕恣吃驚地道:“五天……都沒守住?”

“軼勒圍城的第一天,那皇帝便要逃,被朝臣攔住了,第二天深夜,他召集了羽林軍護駕南逃,第三天城便破了。”想起前塵往事,燕伯弘有些感慨,“軼勒離京師急行軍不過幾日,若是京師有失,大梁則危矣。”

霍言祁急了:“陛下,那不如讓我父親留守京師,我隨陛下征伐軼勒,父親經驗豐富,必能保京師萬無一失。”

燕伯弘定定地看著他,輕吐出一口濁氣:“言祁,除了京師,朕還有一事相托,這件事情,隻怕連你父親也勝任不了。”

霍言祁隱隱明白了什麼,情不自禁地看向燕恣。

“朕這輩子最心愛的女人,還有最寶貝的女兒,都在這京城之中,都交於愛卿之手,隻有你,能得她們和朕的全心信任,”燕伯弘的語聲鄭重,“你發誓,不管發生什麼,都要把她們的安危放在首位,身為男兒,就算流盡最後一滴血,也不能讓她們受到一絲傷害!”

燕伯弘心意已決,無人可再撼動。

當日晌午,三位國公和中書令、各部尚書被輪番召見,燕成璋和燕允彧也分別在禦書房內被召見,長談了將近一個時辰。

第二天早朝的時候,除了禮部尚書依然固執己見之外,反對禦駕親政之人已經寥寥無幾。

兵將、糧草開始集結,忙而有序,急而不亂。

燕恣借著霍言祁的便利,跟在他的身旁一起在兵部、禁軍來回奔走,其實,雖然對著那些大臣放出了豪言壯語,可她靜下心來細細一想,那股不安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刀槍無眼,世上沒有常勝將軍,要是燕伯弘有個萬一……

霍言祁曾去過一趟三生觀,可老馮卻已經雲遊天下去了,歸期不定,那星象之憂沒法解除了。

霍言祁安慰她,軼勒大王子雖然驍勇善戰,但為人剛愎自用,更何況,今時非同往日,大梁的軍力經過這些年的修身養性,早已不是前朝可以比擬,隻要燕伯弘沒有後顧之憂,贏麵很大,更不可能會有生命的危險。

燕伯弘的後顧之憂是什麼,顯而易見。

和外麵全城的亢奮不同,晏宅仿如世外桃源,寧靜而安詳。

燕恣和霍言祁走進晏若昀居住的庭院時,晏若昀正在剪花枝,她的側影優雅淡然,令人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燕恣屏息看了一會兒,忽然叫道:“娘,父皇明天就要出征軼勒了,你就不想在臨別前見他一麵嗎?”

晏若昀的手一抖,剪子歪了歪,一抹殷紅滲出指尖。

旁邊伺候的人立刻手忙腳亂,止血的止血,拿藥的拿藥。

晏若昀呆呆地站在原地,木頭人似的任憑他們折騰。

“聽說這次是軼勒大王子紮布剛領軍,他承襲了他祖父的驍勇善戰,橫掃西北各部沒有敵手,父皇此去,吉凶難料。”燕恣添油加醋地道。

晏若昀顯然不信,看向她身旁的霍言祁。

霍言祁上前一步,沉聲道:“夫人,軼勒蓄養二十載有備而來,此戰的確凶險。”

“他……為何要親征?你們這麼多人,就沒人攔的住他?”晏若昀澀然道。

“夫人,陛下為何要親征,你應該最清楚,”霍言祁一字一頓地道,“難道說,聰慧如夫人,也需要自欺欺人來傷害一個愛你的人嗎?”

晏若昀沉默良久,淡淡地道:“多事。”

霍言祁被她這麼不軟不硬地噎了一句,簡直哭笑不得,燕恣趕緊上前晃著晏若昀的手臂打圓場:“娘,我去兵部瞧了一眼,他們說起以前父皇征討軼勒的戰績,父皇好厲害呢,要是我也能親自去戰場看父皇打仗就好了……”

燕恣眉飛色舞地聊起燕伯弘從前的往事,霍言祁偶爾在旁邊插上一句,兩個人搭配得天衣無縫,一左一右陪在晏若昀身旁,從庭院一直說到正廳。

晏若昀默默地聽了好一會兒,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了起來,眼角的餘光一直瞟向大門,不知道是想起了從前,還是在等著那個期盼著的身影。

燕恣看在眼裏,急在心裏:這個父皇,平時日日來,關鍵時刻怎麼連人影都不見了?

晚膳快用完的時候,燕伯弘才姍姍來遲。

旁邊的人剛想問他要不要再讓廚房備菜,他便擺了擺手,略帶疲憊地道:“朕明日一早就出發,說兩句話便走了。”

燕恣拽了拽晏若昀的衣角,懇求地看著她。

晏若昀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沒說,起身朝外走去。

看著那個冷漠的背影,燕伯弘隻覺得手腳冰涼,滿嘴苦澀。

燕恣急了,推了燕伯弘一下:“父皇,女人都是這樣,麵上越是討厭誰,心裏就越是在意誰,你快去啊。”

燕伯弘呆了呆,疾步往外追去。

燕恣長舒了一口氣,正想再夾兩筷好吃的,卻發現霍言祁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你這是什麼表情?”燕恣奇怪地問。

“我記得你說過,你最討厭我,”霍言祁一臉的深思,“原來是最喜歡我的意思。”

“你……你胡說八道!”燕恣衝著他齜著牙,揮了揮拳頭,隻是配著她白裏透紅的臉頰,一閃而過的羞窘,儼然一隻紙老虎。

那晚,晏若昀和燕伯弘之間說了什麼,燕恣就不得而知了,她隻看到翌日清晨,一身戎裝的燕伯弘在千軍萬馬之間,初生的朝陽在他的身上鍍上了一層金色,儼如天神;旌旗招展,刀槍凜凜,大梁之軍威在這一刻展現無疑。

呆呆地盯著看了很久,直到那千軍萬馬一點點地淡出她的視線。

她雙掌合十,誠心誠意地祈求上蒼,保佑他們能平安歸來。

元和十九年秋,大梁梁元帝禦駕親政西北,著信王燕成璋主理朝政,平、安倆位國公和中書令傅澤行監國,懷化大將軍霍言祁率京師戍衛軍、南衙禁軍總領京畿防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