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風雨滿樓(2 / 3)

平生頭一次,燕伯弘在金殿上勉勵了燕允彧。

當晚,燕允彧便到了公主府,自帶了一壇酒,非要和她一醉方休,燕恣被他磨得沒法子,隻好在庭院裏支了張小桌,備了兩疊小菜,和他聊起天來。

燕允彧把所有的下人都清退了,庭院中隻剩下他們兄妹倆,他壓抑得久了,難得碰到一個可以無所顧忌聊天的對象,也不管燕恣喝不喝酒,自得其樂地自飲自斟。

他不聊朝堂紛爭,不聊宮廷傾軋,隻是和燕恣聊起小時候的趣事,聽著她說她們如何一路搬家,如何調皮搗蛋,如何被晏若昀寵愛任性妄為……

他的酒量不錯,隻是也架不起他飲水般地倒酒,不一會兒便醉意盎然。

到了後來,他的話閘子打開了,興衝衝地說起自己來,說他如何七八歲時便能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說他的書房裏藏著他這麼多年偷偷寫的文章,說他其實很想證明,他並不比大皇兄笨。

趴倒在桌上的那一刹那,燕允彧喃喃地道:“我……今日才發現……父皇誇獎我時……我居然會那麼高興……小恣……我心裏……敬愛父皇……隻可惜……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什麼?”燕恣有點聽不懂了。

燕允彧瞧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傻嗬嗬地笑了:“好妹妹,你不知道……比知道快活……”

“咚”的一聲,他的頭嗑在了桌子上,呼呼大睡了起來。

燕恣哭笑不得,叫來下人把他扛到客房裏去了。

她陪著喝了幾口酒,胸口有些燥熱,毫無睡意,看著半空中繁星點點,她興致大發,爬到了府裏最高的一座閣樓頂上。

一陣清風掠過,一個黑影落在她身旁。

燕恣都習慣了,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霍將軍你每日都這麼閑,我真替父皇的俸祿不值啊。”

“想你了。”霍言祁簡短地道,“白天沒有空,晚上來碰碰運氣,過了今晚,隻怕我再也不能有這麼閑暇的時候了。”

燕恣心裏一甜,嘴裏卻嘲笑道:“你給公主府的侍衛們塞了什麼賄賂了?他們的眼睛都朝天了不成?”

霍言祁朝著下麵努了努嘴,燕恣一瞧,她的侍衛隊長錢秦正虎視眈眈地瞅著霍言祁呢,顯然就等著她的一聲令下,他便把這個夜闖公主府的不法之徒給趕出去。

錢秦是錢校尉的弟弟,以前是霍言祁的親衛,公主府的侍衛都是霍言祁親自挑選。

燕恣衝著他擺了擺手,錢秦躬身行禮,悄無聲息地便退到了遠處,融入了夜色之中。

“算了吧,我看錢秦也打不過你,還是別讓他費勁了。”燕恣興致勃勃地說,“你來得正好,在山莊那幾日我和老馮又學了點星象,這回肯定不會弄錯了。”

霍言祁盯著她的眼睛,裏麵倒映出幾點星光,璀璨而迷人。他喃喃地問:“看什麼……”隻怕他還沒看便先醉了。

“先替父皇看,三垣種的紫薇垣,位於北天中央,分左垣右垣兩列,共十五星,我都記得滾瓜爛熟了,”燕恣抬起手來在星空中指指點點,“北天中垣最亮,眾星相拱,北鬥之天樞和天璿相連延長,位於天體漏鬥之尖……”

霍言祁心不在焉地聽著,頻頻點頭。

燕恣的手指不動了,抬起左手肘碰了碰霍言祁,興奮地道:“找到了找到了,這顆應該便是紫薇星,鬥星盛明,王道和平……”

她的聲音忽然一下停住了,滿臉的困惑。

霍言祁回過神來,順著她的指尖往夜空中瞧去,北鬥七星儼如一個漏勺,十分清晰,隻是漏勺四周的星星無數,哪一顆是那帝王星呢?

“言祁,”燕恣的聲音有些慌張,“老馮說了,把天樞和天璿相連約莫五倍之處便是那紫薇,可……可那位置怎麼有兩顆差不多亮的,到底哪個是父皇呢?”

燕恣一夜沒睡,一閉上眼就是那滿天的星空,馮道長的話不停地在她耳邊響起。

“但逢太平盛世,皆是帝星昌盛,北鬥閃爍,圍繞帝星,就好比如今的星象。”

“若紫薇黯淡,或是紫薇移位,有亂象入主中垣,便意味著天子有難,國將不安。”

“星象博大精深,單憑一星之象不足以解之,需輔以同宮、對宮及三合會宮中的諸星曜吉凶而定。”

昨夜她哭喪著臉,把腦子裏所有老馮教的東西都背了一遍,隻可惜越著急腦子越糊塗,滿腦子都是那兩顆不知道真假的紫薇星。

霍言祁安慰了她好一會兒,說她這半吊子的水平就別瞎折騰了,要是她不放心,明兒一有空他就上三生觀去請教馮道長,請他重新來夜觀星象。

天還沒亮,燕恣就起床了,她越想越不放心,琢磨著自己今天得去守著燕伯弘,守到今晚霍言祁把馮道長的最新星象解了才能鬆口氣。

卯時還未過,空氣清新,草木香味在微風中忽隱忽現,一切都是如此美好,燕恣覺得昨夜一定是她做夢了。

剛到燕伯弘的寢殿,她便見燕伯弘在內侍的簇擁下走了出來,還是和以往一樣威嚴,挺拔的身材、俊朗的麵容,就連眉間額角的皺紋都無一不散發著成熟的魅力。

見到她,燕伯弘顯然十分意外,打趣道:“咦,今日太陽莫不是從西邊出來了?小恣居然這麼早就來看父皇了。”

燕恣這才明白過來,燕伯弘這是要去上早朝。她忍不住心癢了起來,小聲道:“父皇,我還從來沒見過金鑾殿是什麼模樣的。”

“你倒是來得很是時候,”燕伯弘若有所思地道,“也好,看來真的是天意。”

燕恣不明所以,剛想追問,卻見燕伯弘和榮公公耳語了兩句,榮公公心領神會,笑著道:“公主殿下,請隨奴才來。”

金鑾殿裏,文武大臣已經分列兩班,燕恣穿了一身小太監的衣服,隨著榮公公從側麵魚貫而入,站在左側。

她好奇地打量著這威嚴肅穆的大梁權力中心,朝臣中老中青各占了一些,高矮胖瘦都有,隻不過一個個都麵沉似水;衛予墨和霍言祁各自站在中間偏錢的位置,一個雋秀,一個冷肅,分外惹眼;而燕成璋和燕允彧則站在右側最前方,一前一後,群臣都靠後了一步,彰顯著二人皇嗣的最高身份。

隨著榮公公的唱諾,燕伯弘從內殿緩步而出,端坐在了龍椅上。

兵部尚書秦振弗神態焦灼,率先出列上奏:“陛下,西北急報,軼勒以西北軍縱容盜匪在梁豐、穆寧兩地劫掠, 由軼勒大王子紮布剛領軍,進犯我朝邊境,集結於昌北,昌北告急!”

此語一出,除了昨夜便已經得到消息的霍言祁、霍安慶等人,滿朝嘩然,好些文臣都驟然變色。

前朝覆滅應軼勒而滅,在朝的好些人都經曆過京師覆滅的那一刻,軼勒人的驍勇和嗜血都深深地銘刻在他們心中。

文臣以中書令傅澤行為首,都十分不解,好端端的軼勒為何會挑破兩族的僵局,這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

霍言祁出列回稟,他自奉燕伯弘之命秘密監察軼勒之後,多次派密探潛入軼勒,獲得的信息十分全麵。

“軼勒王有意扶持剛剛認祖歸宗的二兒子,紮布剛族內支持裏日益減弱,他急需一場軍功,來確保自己的地位毫無撼動,再加上此人原本就好大喜功,一直對我西北虎視眈眈,此次發兵,在我們預料之中。”霍言祁寥寥數語,便將來龍去脈說得一清二楚。

“隻是嶺南內患尚未除盡,軼勒又興兵發難,這……”傅澤行眉頭深鎖,顯然十分憂心。

朝中好幾名大臣都心有戚戚,一臉的一籌莫展。

“嶺南之害次於軼勒,但需提防他們和軼勒遙相呼應。”霍言祁在後麵追了一句。

傅澤行愕然道:“言祁,你這是不是有些多慮了?前朝覆滅於軼勒之手,若是嶺南和軼勒聯手,隻怕要被人戳破脊梁骨。”

“利欲熏心,又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霍言祁反問道。

安國公俞舟有些不滿,委婉地道:“言祁,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早知嶺南是個禍患,為何當初不花大力氣斬草除根,到了現在,若是他們兩相勾結,我們豈不是太過被動?”

霍言祁語塞,嶺南之患,當初他存了引蛇出洞斬草除根的心,隻是最後盛陽公主未死,燕伯弘不想和晏若昀再次鬧僵,對那些成不了氣候的前朝餘孽頗有眼睜眼閉之意,他定下的計策便沒了用武之地。

他麵無表情地道:“俞大人,陛下聖明,萬事自有深意,不是你我等愚鈍之人可以看透的,我等隻要奉陛下之命行事便可。”

要不是現在身處朝堂,燕恣非得笑得前仰後合不可:要從霍言祁這張嘴裏聽到這種拍馬屁的話可不容易啊。

俞舟被他的話噎了一下,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衛予墨出列道,“臣以為,既然軼勒兵臨城下,別的事情都應當暫放一邊,當務之急是立即派兵增援,定下領軍破敵之人乃當務之急。”

這話立刻引得群臣的讚同,軼勒凶殘,需得有一個熟知他們作戰風格,驍勇善戰的人領軍,此戰隻能勝不能敗。

燕伯弘的目光掃過金鑾殿,最後落在了兩個皇子身上,他的語聲淡然,聽不出什麼喜怒:“成璋,允彧,你們倆有何良策,倒是和大夥兒一起說說。”

燕成璋上前一步,顯然胸有成竹:“父皇,軼勒使團來訪之時,兒臣奉命接待,那名叫蘇德的軼勒人曾和我說起過,他們大汗對我大梁並無惡意,願於我們百年交好,隻怕此次興兵,都是那大王子紮布剛惹出來的禍事,兒臣以為,此次迎敵,必要大勝,等他們嚐了我們大梁鐵軍的厲害之後,是戰是和,便由不得他們做主了。”

好幾個大臣聽了都頻頻點頭,燕伯弘也略帶驚詫,這個兒子他很了解,守成有餘,血性不足,這次居然也能說出這麼一番慷慨激昂的話來,倒是難得。

“軼勒既然想要蚍蜉撼樹,我們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兒臣不才,願領兵前往昌北,以軼勒之血祭奠我朝子民。”燕成璋請命。

燕允彧在他身後眉頭緊鎖,猶豫了片刻開口道:“父皇,皇兄英武,兒臣佩服,不過出征軼勒非同兒戲,皇兄沒有和軼勒作戰的經驗,隻怕……”

“二弟怕什麼,對軼勒,為兄沒有那個怕字。”燕成璋的神情傲然。

一旁的俞舟心裏也暗自吃驚,不由得瞪了一眼自己的這個外孫,麵色凝重地道:“陛下,二殿下所言有理,信王殿下有這份心,老臣十分欣慰,隻是領兵打仗,非同兒戲,臣還是舉薦寧國公,寧國公兵法嫻熟,正值壯年,定能揚我軍威。”

霍安慶應聲出列:“陛下,國家有難,臣責無旁貸,願效犬馬之勞。”

霍言祁的聲音沉穩有力地響起:“陛下,臣願為先鋒,不破軼勒,誓不回京。”

朝中另幾個武將也都出列請戰,一時之間,朝堂上一片鏗鏘有力之聲。

燕恣聽得興起,踮起腳尖眼巴巴地看向燕伯弘,無聲地祈求著:父皇,讓我也去吧,我做一名小兵,一定乖乖地聽霍小哥的話……

燕伯弘瞥了她一眼,眼中若有所思,半晌才道:“眾卿家,其實還有一位人選最為合適,他曾領兵在二十年前擊退軼勒,經驗豐富,兵法嫻熟。”

眾大臣麵麵相覷,當朝武將中誰能當得起燕成璋的這麼一聲讚譽?

霍安慶開口問道:“敢問陛下,此人是誰?”

燕伯弘站了起來,銳利的目光掃向群臣,一派威儀天成。

“朕欲禦駕親征,掃除軼勒,奪回我大梁被占領土,還我大梁朗朗乾坤。”

這句話帶著帝王特有的傲然,令人血脈賁張,燕恣仿佛看到多年前,那個年輕的父皇策馬揚鞭,馳騁在沙場中,笑談渴飲軼勒血的豪氣。

燕恣的胸口激情澎湃,她想為父皇擊掌叫好,可昨夜那星象驟然在她腦中閃過,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底下早已炸了鍋了,三位國公和中書令傅澤行這為首的文武大臣極力反對,就連霍言祁大等一些年輕的也並不讚同。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況燕伯弘天子之尊,誰也沒有萬全的把握,萬一要是出了點差池,這便是要置大梁於危境啊。

禮部的幾名大臣更是激動得哽咽起來,言語之間,若是燕伯弘親征,簡直就是在打這麼多文臣武將的臉,被軼勒人恥笑。

燕伯弘也沒多說,隻是吩咐戶部調派銀兩,采購軍需,兵部調軍點將,而他則退朝回宮。

幾名大臣追著就去了宣華殿,燕伯弘隻說暫時要休息,避而不見,就連燕成璋和燕允彧兩兄弟求見也未獲準,一大群人站在禦書房外的偏廳裏,大眼瞪小眼。

燕恣回來便換下那身太監,偷偷摸摸地到了偏廳門口張望了幾眼,還沒等她撤退,燕成璋便一眼看到了她,一把把她從門口揪了進來:“皇妹,父皇最疼你,你趕緊去勸勸父皇,讓他萬萬不可如此涉險。”

燕恣賠笑著道:“父皇胸中自有千壑,我們做兒女的,還是不要太過幹涉就好。”

燕成璋不悅地看著她:“皇妹此話從何說起?父皇為君為父,有危難自然要我們這些為臣為子的代勞。”

旁邊好幾名大臣都麵露讚同之色,稱讚燕成璋既有孝心,又有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