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融融,到處都是草長鶯飛。
燕恣的心情也好比這春光,心口就好像有嫩芽在冒尖,癢癢的。
大梁元和一十八年秋,流落在外十六載的皇家第三女被找回,賜名燕文苒並被冊封為安陽公主,封嶺南台武殷實之地,賜安陽公主府。
這受封大典,她眼巴巴的從早上站到中午,像個木偶人似的被擺弄了半天,要不是“受封了就可以搬出宮去”這個念頭支撐著她,隻怕她就要掀了頭冠逃走了。
好不容易等受封典禮結束,一群子的皇親國戚一個個認過來,她擺著笑臉叫著“皇叔”、“皇嬸”、“皇兄”,嘴巴都快僵了。
就在那日,她看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洪婕妤,安靜地站在那些嬪妃身旁,眉眼溫柔,絲毫不起眼。
可能是因為分別了十六年的緣故,她總覺得洪婕妤十分陌生。
她也瞧見了後宮之主俞淑妃,和燕成璋有那麼幾分相似,一雙鳳目容顏豔麗,目光矜持傲然地落在她的臉上。
原本以為受封了之後便能搬入她的公主府,可沒想到,燕伯弘不舍得她離開,一拖便又拖到了過年,一直等到正月過完,燕伯弘這才勉強放了人,原本在偏殿伺候的那些宮人們一並全部調撥到了公主府中。
入府後春寒料峭,燕恣天性怕冷,在安陽公主府新鮮了幾天,這不天氣便轉暖了,那活絡的心思也冒了出來。
青舟送來了幾份拜帖和幾張請柬,燕恣隨手翻了翻兩張城中的貴婦圈裏聚會不少,時常有人借個名頭辦一些聚會,或是賞花烹茶,或是得了什麼新鮮的寶貝邀人共賞,她並不感興趣,便讓青舟自行去處理。
洛安山莊也送了信來,自從燕恣的身份公開之後,曲寧簡直就是揚眉吐氣,在曲家大大地長了臉,曲父也不催促他去謀個小吏的前程了。
信裏曲寧向燕恣彙報了山莊的幾項營生,又說起了那些佃戶的農活。
“我去年領著幾個領頭的去了南邊一趟,買來了些好糧種,還請了一個農活的高手來,和幾戶佃戶一起做了試驗,現在田裏已經綠油油的一片了,看著真是喜人,你什麼時候有空過來瞧瞧,等著吧,隻要老天爺幫忙,今年的稻子兩熟沒有問題,畝產翻番。”
看了這封信,燕恣的心更癢了,如果真的能成,那可不僅是她的佃戶受益,這整一片的農戶都有了參照,收成多了,日子不就好過了許多。
隻可惜公主的身份擺在這裏,她不能隨意出城,要出城必須有燕伯弘的首肯或是禮部的批文。
燕恣歎了一口氣,提筆寫了一封回信,信裏把曲寧好一頓誇獎,讚美他是這世上最好的副莊主,洛安山莊的未來就靠他了,末了提了一句,看老天爺吃飯總是靠自己吃飯來得可靠,他們的地都在洛安山下,離洛安江的支流也不遠,可以蓄水挖渠,以防旱澇。順便她還提了一句,鄉下的日子太清苦啦,趕緊過來京城,現在小爺我是公主了,等我好好招待你們。
等到了約好的日子,燕恣一早便憋不住了,換了一身錦袍出門了,這一年來,她的個頭又往上竄了一竄,原來的圓臉瘦了一些,臉型拉長了一些,五官也變得精致起來,一換上男裝,已經沒有了少年模樣,儼然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
一路走在大街上,燕恣收獲了不少女子愛慕的眼光,不免洋洋自得了起來,這心情一路保持到了晏宅。
晏宅離公主府和皇宮都不遠,是晏若昀在京城中的棲身之所,守著這所宅院的是燕伯弘最信任的親衛,乍看上去,也就是一座普通富戶的宅院,暗中卻守衛森嚴,晏若昀就好比從一個大牢籠入了一個小牢籠。
幸好她這些年原本就是足不出戶,倒也不覺得難捱。
燕恣得了燕伯弘的首肯,一個月能來探望晏若昀兩次。在宮中的時候,她就曾死皮賴臉地跟著燕伯弘來過,對這裏駕輕就熟,拐了兩個彎,便到了晏若昀平常呆著的書房。
在燕伯弘不遺餘力的調養下,晏若昀身子比以前好了許多,臉頰也顯得豐腴了起來,乍眼一看,居然和燕恣有了那麼幾分相像。
“娘,我來瞧你了。”
燕恣人未到,聲先到,咋咋呼呼地進了房門。
晏若昀正靠在軟榻上看書,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怎麼還穿成這副模樣?不怕被人說嗎?”
燕恣嘿嘿一笑道:“誰愛說便說,我可沒那麼多閑心去琢磨。”
出宮的時候,俞淑妃特意把宮裏的人都叫在一起,對她諄諄教導,說是陛下對公主寄予厚望,她出宮之後需處處體現皇家風範,謹言慎行,並為她配了三個教習嬤嬤。
出了宮了,天高海闊,還由得了俞淑妃在背後操縱?她連霍言祁的千軍萬馬都能逃脫,那三個教習嬤嬤在燕恣眼裏那就是天邊的一朵浮雲,甩掉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吳嬸見了燕恣,簡直高興得不得了,午膳的時候燉了一隻小雞仔,三個人從去年秋日的那場禍事以來,第一次清清靜靜地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末了,燕恣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遞給吳嬸,好奇地問:“嬸嬸,這是我那……母妃托我帶給你的,你和她認識嗎?”
吳嬸愣了一下,看向晏若昀。
晏若昀隨口接道:“以前在宮裏的時候,你嬸嬸和洪婕妤曾經交好。”
洪婕妤以前的確是宮女,後來被醉酒的燕伯弘臨幸,悄無聲息地生了個兒子,等到快要難產的時候才去通報了燕伯弘,那時整個皇宮都震驚了,晏若昀便是趁著這個機會縱火逃走的。
燕恣了然地點了點頭,又笑嘻嘻地道:“你們倆一個叫阿雲,一個叫阿月,聽起來好像兩姐妹似的。你們那時候逃走,她是不是也是幫手?”
“別胡說。”吳嬸有些慌張,“被你父皇的人聽到了就糟了。”
燕恣吐了吐舌頭,躡手躡腳地跑到外麵張望了片刻,又回來壓低聲音道:“娘,你在這裏還好嗎?不會再走了吧?”
晏若昀不置可否,輕描淡寫地轉開了話題:“你的名字呢?你父皇還不替你改嗎?”
“改了,叫燕文苒,”一提起這個燕恣便有些沮喪,“不過,父皇說了,入宗譜的名字一定得三個字的,平日裏,我愛叫什麼便叫什麼。”
晏若昀怔了一下,微笑著道:“名字都是符號,小恣,隻要你的心不被束縛便好。”
燕恣瞧著她,滿心都是仰慕,這樣好的母親……為什麼不是她的親生母親?為什麼會不喜歡她的父親?難道她……還在想著逃離嗎?
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晏若昀不禁眉頭微蹙,叮囑道:“都是我的錯,讓你們母女分開了這麼多年,你一定要好好孝順你母妃,和你兄長好好相處,千萬別任性,別去招惹……旁的人。”
燕恣點了點頭,心裏卻略略有些發愁,她也想做個孝順女兒,隻是洪婕妤雖然對她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可兩人總好像隔了一層,那感覺很奇怪。
用過了午膳又聊了一會兒,燕恣便有些呆不住了,精神抖擻朝春香樓而去,她這次早有預謀,晏洛和青舟都沒帶出來,身旁隻是跟了兩個公主府的侍衛。
申時已過,春香樓看起來的確比上次來的時候熱鬧了許多,絲竹之聲和歡聲笑語隱隱傳來。
迎客的龜公見燕恣一派貴公子的模樣,眉開眼笑地把她往樓上雅室裏迎了進去,吹噓道:“這位公子,不是小人吹牛,幸好你是這個時辰來的,雅室還有一間,再晚來半個時辰,隻怕房間都被定光了。”
生意居然這麼好,燕恣也有些嘖嘖稱奇,不免好奇往旁的雅室裏瞟了兩眼。
這不看還好,一看燕恣頓時血往上湧,打了個趔趄差點沒一頭栽倒。
窗戶縫裏,一個人的側臉映入眼簾,簡直化了灰都能認出來,不正是那個整日裏板著臉冷冰冰的霍言祁嗎?
好你個霍言祁,不練兵打仗跑到這裏來逍遙了,簡直不能忍。
燕恣緊走了幾步到了雅室,越想越生氣,一拍桌道:“隔壁那個女的是誰?我點她了。”
龜公看起來有點為難:“紅綃已經被點了,小人幫公子再找一個,也是樓裏的頭牌。”
“不行,我就要她,我……我出雙倍的價錢。”燕恣一咬牙,決定今兒個和霍言祁扛上了。
龜公喜出望外,跑出去找老鴇商量去了。
過了片刻,門簾一挑,一名女子款款而來,隻見她一身綠草百褶裙,身披翠色薄煙紗,眉目婉約精致,的確是一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她見了燕恣的模樣,顯然也愣了一下,旋即緩步走到燕恣跟前,欠身福了福,聲音婉轉動聽:“紅綃見過公子,多謝公子美意,今日紅綃有客在身,不如為公子獻唱一曲,改日再約如何?”
燕恣有些懊惱,忍不住往門口張望了一眼,曲寧怎麼還沒來,這裏的美人該怎樣調戲他們一定駕輕就熟。
她想了想,學著看過的那些戲文裏的小白臉,色迷迷地去抬她的下巴:“小娘子,本公子今天就看上你了,唱一曲哪裏夠啊……”
紅綃的臉色白了白,她在樓裏算得上是頭牌,賣藝不賣身,來的客人都是從風花雪月聊起,偶爾吃點小豆腐,從來沒見過這麼猴急的客人。
“公子,”她勉強笑了笑道,“奴家先彈曲子吧,不知道公子喜歡誰的詩詞歌賦?”
紅綃在春香樓以詩詞歌賦和歌喉出名,在城中頗有才名,好些文人墨客都慕名而來,對詩贈詩,紅綃便將名人的詩詞稍加潤色譜曲,很受歡迎。
燕恣很是好奇:“你都有些誰的詩詞歌賦?說出來給我聽聽。”
“明和莊主、萬雲鵬的都有,奴家昨日還有幸得了落墨山人的一首新詞,剛剛譜了新曲。”紅綃婉婉道來。
“落墨山人?這個名字挺好聽的,是誰?”燕恣問道。
紅綃看了她一眼,眼中頗為驚訝:“你不知道落墨居人?他便是被譽為當朝第一才子的衛予墨衛大人。”
燕恣又驚又喜:“居然是予墨的詞?那可太好了,我就要聽這一首。”
紅綃應了一聲,卻沒有動,燕恣納悶地側身一看,隻見門口站了一個人,一股冷肅之氣撲麵而來,把這室內的融融春意都澆滅了幾分。他的聲音冰冷:“無病呻吟之作,有什麼好聽的。”
自從回宮後,燕恣被拖著準備冊封大典,隨即又忙著過年,和霍言祁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雖然已經不再怨恨霍言祁,可不知怎的,一想起他還是牙癢癢的,恨不得把他臉上那張冷漠的麵具撕得粉碎。
出宮後第一次出來撒歡就碰上了這煞星,燕恣覺得自己下次一定要算好黃曆再出門。
“粗俗之人自然不懂風花雪月,你不用理他,盡管彈,我很想聽。”燕恣擺出了一副親切的麵容。
霍言祁大步走到她跟前,麵色不善:“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燕恣衝著他假笑一聲:“霍將軍來做什麼,我也來做什麼,聽聽小曲摸摸小手,芙蓉帳暖,何等快活逍遙。”
“我是有正事過來。”霍言祁眉頭一皺道。
燕恣咬了咬牙,男人怎麼都這副德行,風流就風流了,居然還冠冕堂皇地說是正事。
“對啊,這就是正事嘛,來,紅綃,趕緊唱曲兒,霍將軍,你坐這邊,今兒我請客,你就別板著臉了。”燕恣笑得很開懷。
紅綃看了一眼霍言祁,斂眉垂首,盤腿而坐,撫琴吟唱了起來。
小桃初落兩三花,深淺如飛霞。
東君也解人意,次第到山家。
臨水岸,一枝斜,照籠紗。
可憐何事,苦愛施朱,減盡容華。(改編自李彌遜 訴衷情)
紅綃的聲音婉轉動聽,將一曲訴衷情唱得千回百轉,儼如那詞中美人在桃花間盼望情郎歸來,衣帶漸寬的癡情模樣表現得淋漓盡致。
門簾一挑,有人抱怨著進來了:“你們倆怎麼出去了便不回來了,把我一個人丟在哪裏算是什麼意思?”
燕恣一瞧,來的居然也是熟人,正是那日在春香樓前被夫人揪打的那個,她的四皇叔恭王殿下燕季衝。
這位四皇叔燕恣倒是聽到過許多傳聞,據說他年輕的時候風流倜儻,後來遭了報應,娶了個王妃河東獅吼,善妒成性,至今沒有生下一子半女,卻不許他納妾,而他自己也是玩物喪誌,喜好機關奇巧,整日裏和工部的一些匠人為伍。
燕季衝一見燕恣便愣了一下,那日燕恣的臉是塗抹過的,他自然認不出來,而那個新鮮出爐的公主居然會這麼大膽出現在春香樓,他也是萬萬想不到的。
“這位是……”他遲疑著道。
燕恣咧嘴一笑:“四皇叔,我剛才好像看到四皇嬸了。”
燕季衝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倉皇地往霍言祁身後躲去:“哪裏?言祁幫我擋著點……”
燕恣倒在椅子上捧腹大笑,就連霍言祁的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被燕恣這一嚇,燕季衝不敢留在這裏,直接告辭回家去了。
房間裏剩下了他們三人,紅綃輕撫琴弦娓娓道來,她原本是官家子弟,原名周梅,父親周禮曾是工部的一名侍郎,和燕季衝交好,周禮外放為官,在台武郡任太守,不知怎的放走了一名重要的欽犯,加上為政時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被彈劾後鋃鐺入獄,周府被抄,家屬被充官役,周梅子便成了官妓到了春香樓。
官妓非大赦不能贖身,燕季衝倒也仗義,得知後也不避諱,四方奔走,幫她在春香樓打點,霍言祁在鎮南軍中時曾和周禮有幾麵之緣,對這個耿直呆板的太守頗有好感,燕季衝和他講了此事後,便也順道施以援手。
不過,燕恣冷眼旁觀,發現紅綃對霍言祁可不隻是謝恩這麼簡單,瞧向霍言祁的目光尤其溫柔,嘴角的笑容也分外甜美。
難道霍言祁的心上人就是這個?怪不得對俞含婧這樣的美人都看不上眼,也不敢稟告父母娶她過門。
她的腦中想象了一下郎有情妹有意的場景,越想越生氣,拿著茶壺喝了好幾杯水。
霍言祁攔住了她倒茶的手,小聲道:“別喝了,到時候會不舒服的。”
“你去管你的周妹妹吧,就別操心我了。”燕恣冷冷地道。
霍言祁愣了一下,居然真的聽話地和紅綃說話去了,兩個人湊在角落裏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燕恣氣得頭頂冒煙,眼巴巴地瞧向門口,要不是和曲寧約好了在這裏,她真想掉頭就走。
盼了半天,曲寧終於來了,曲大少一進門便直嚷嚷:“小恣,你可真是我的知音啊,我都一年沒聞這個味道了,想死我了。”
燕恣樂了:“你要幾個?今兒都算在我的賬上。”
曲寧大大咧咧地道:“一個敲背一個捶腿一個倒酒一個唱小曲兒,那就勉強叫個四個吧。”
燕恣一擺手叫來了龜公,曲寧撓頭建議道:“小恣,其實你來錯地方了。”
燕恣好奇地問:“那我應該去哪裏?”
“出門往左……”曲寧話剛說到一半,霍言祁便大步走了過來,順手抄起一塊雲片糕一擲,恰好堵住了曲寧的嘴。
“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他冷冷地道。
曲寧差點沒被噎住,氣急敗壞地吐出雲片糕來,衝到他麵前:“霍言祁,你不要欺人太甚!”
霍言祁冷冷地看著他:“想打一架嗎?”
真打起來曲寧怎麼會是他的對手,燕恣跳了起來,擋在曲寧麵前:“喂,你夠了。”
霍言祁的目光森然落在曲寧身上,聲音低沉:“曲寧,現今不同往日,小恣身上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要是想害她就盡管再口無遮攔。”
“不用你管,”燕恣陰陽怪氣地道,“你管好你的紅綃姑娘就好。”
霍言祁眼神一黯,轉身便走,紅綃急急在後麵跟了出去。
居然就這樣走了,燕恣氣得不打一處來,重重地哼了一聲:“重色輕友!”
曲寧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好像麵前是個很傻的傻瓜。
“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燕恣奇怪地問,“我替你在出氣好不好。”
曲寧嘟囔著道:“我得去找我表哥要辛苦費。”
“你找景鑠幹什麼?”燕恣更奇怪了。
“我……我冒著生命危險替他擋桃花啊!”曲寧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看來這桃花是要擋不住了,表哥真是……一點都不象我下手那麼快準很。”
真是神神叨叨的,燕恣懶得理他了,剛好幾個姑娘也一溜兒地進來了,兩個人嘻嘻哈哈地,一邊聊著山莊裏的事情,一邊享受著美人們的按摩,十分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