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以後,這種道德律及以道德談藝的方法更加普遍。例如,明人項穆《書法雅言》裏說:“柳公權曰:心正則筆直。餘則曰:人正則書正。”又說:“人品既殊,性情各異,筆勢所運,邪正自形。”且“褚遂良之遒勁,顏真卿之端厚,柳公權之莊嚴,雖於書法,少容夷俊逸之妙,要皆忠義直亮之人也”。而“趙孟頫之書,溫潤閑雅,似接右軍正脈之傳,妍媚纖柔,殊乏大節不奪之氣”。曆史上,趙孟頫是宋太祖十一世孫,屬皇親貴胄。可惜遭逢末世離亂,最後竟在元朝做了官。如此舉動,家仇國恨、民族氣節全失,顯然很不光彩,免不了要遭人詬病。

然而,把人與書用一種政治道德簡單聯係起來,把政治選擇當作奸媚書風的由來,就有點過頭。一方麵,關於書風妍媚一派,可能有性格溫雅、細味技法芳芳的一篇隨筆的緣故。另一麵,趙孟頫以後,文征明、董其昌等行書也有精熟、溫潤之時。若按項穆的說法,他們豈不也乏了“大節不奪之氣”?

以道德談藝也許有弊端。原因在於,就藝術來說,有真性情的藝術,有為了他物的藝術。真性情的藝術往往自然,如出水芙蓉,生來就美。像李白的歌行、懷素的狂草,都是真情流露。而為了他物的藝術,要麼拙劣,要麼專事雕琢,分外注重技巧。像宮體詩、館閣體小楷,都是迎合帝王之作,雖精巧,但不親切。真性情的藝術可以反映人的風神意趣;而為了他物的藝術,可能生氣全無。同樣地,在道德一麵,有真道德,有禮法的道德。真道德是人本然地趨向善,是誠,是性情,是血性。而禮法的道德則舍本逐末,徒有虛飾。真道德和禮法道德能結合,便是最好。若隻有禮法的道德,就成了孔子說鄉願,假借禮法以謀私利,成了道德假象。

但是對中國文人來說,為藝術有真性情、為人有真道德,是一種理想狀態。藝術既有獨立性,亦有道德性。尤其對於儒家文化薰習的文人來說,藝術之獨立乃是站在道德之上的。孔子說:“誌於道,據於德,依乎仁,遊於藝。”唯有化道、德、仁入己心,才能自得、自由,才能到達遊境。然而現實裏,人們為了俗事有太多牽掛、太多不自由,對孔子道、德、仁的體會亦有偏差,要想真正到達遊境總是很難。所以他們執著於以道德談藝,執著於對欲得而未得之遊境的渴望與追求。

清初書家王鐸是對於那種理想狀態欲求而不得的一例。他有一段恥辱的政治經曆。1622年,前明朝喜宗皇帝在位時候,王鐸中進士、改庶吉士。兩年後,他成為翰林院檢討,也就是史官,再後來,他做經筵講官、做少詹事。等到1644年,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級,福王朱由在在明朝舊都南京建起偏安政權,王鐸被委以東閣大學士。如此,應稱得官運亨通、榮耀一時。然而誰曾料到,南明小朝廷早夭。弘光皇帝沒享得幾日安寧,便因了清軍攻陷鎮江、直逼南京,而倉皇出逃,留下些毫無抵禦力的官宦們。除卻以身殉國,這些官宦們唯有叩首迎降。王鐸亦在降清之列。降清以後,王鐸出任禮部尚書管弘文院學士,及明史副總裁。數年後,又任殿試讀卷官、禮部左侍郎等職。從降清到離世約七年,然而這七年抑鬱無為、七年貳臣之恥,竟籠罩了王鋒全部的生命。

本來,以王鐸的用功和天分可以成為書界巨擘,然而曆史的錯位和政事的複雜難解,使他投降了滿族人建立的清朝政權。惋惜和批判是後人常有的態度。正是這個道德上有虧的選擇,使他降清以後的生命充滿了無限苦楚與哀涼。也正是這種苦楚與哀涼,使他芳芳的一篇隨筆耽溺於狂舞的筆墨丹青,以遣生命之輕。

關於人品和藝品,也許有另一種說法,同樣從以道德談藝的弊端引申而來。前述講到道德和藝術各有兩種麵貌。除去那種真性情、真道德的理想狀態,藝術和道德也有彼此欺騙的時候。一件藝術品,可以透露真道德的精神;可以充滿偽善的禮法;也可以僅僅當作工藝,顯示技巧。一個不屑禮法道德的人,可以狂、可以狷,可以把他全部的生命、熱情和矛盾融於藝術。所以,像元遺山一《論詩絕句》說:“心聲心畫總失真,文章寧複見為。”而孔子也有教海:

“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按照孔子的說法,單單憑一段經曆、一次選擇,就從倫理道德一麵把人否定,抹殺他本有的藝術造詣,是不妥當的。

然而歸根結底,中國人的傳統是偏向第一種說法的。惟“德成而上,藝成而下”才符合幾千年的美學理想,才是正宗的。而後一種說法,顯然有一些現代的意味。

在芳芳的心裏,中國文化、中國文論,有一條清晰的線索,一道豐盈的脈絡。這對她以後求學西方,浸淫於西方文化的世界,無疑非常重要的參照和視角0過後,我陪芳芳去買了一條漂亮的旗袍裙後,又為她定做了一條。那天她爺爺八十大壽,她就穿著定做的那條旗袍裙去赴宴。到底是大姑娘了,旗袍裙穿在身上顯得格外嫵媚。

飛赴美國斯坦福大學芳芳和同學都戲稱斯坦福大學是個大農莊,而他們就是這大農莊裏的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