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了論文答辯,芳芳就像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接下來就是準備簽證和打點出發的行李了。

為了理想六月底,我到北京參加芳芳的畢業典禮。那幾天芳芳同寢室的同學先後都搬走了,我就都住在那裏了。又一次住在學生寢室裏,我的心兒突然年輕起來,許多學生時代的往事洶湧而來。然而到底時代不同,我們那時寢室裏連電話都沒有,有的隻是昏暗的燈光和幾個人擠在一起的書桌。

畢業典禮上,我望著台上坐著的穿大紅博士服的各位貴賓,直感到一種知識和思想的感召,內心一陣陣激動,我的芳芳終於穿上北大的碩士服了。我激動地對芳芳說:“你要感謝北大,感謝教過你的老師們;是他們培養了你,你要懂得感恩。”“我知道的。”芳芳說。

隨後,我和芳芳開始整理她的書籍,其中三箱直接海運美國斯坦福大學,剩下的大大小小還有十六箱,就從郵局托運回杭州了,被子、衣服及其他行李也一起托運了,那真是讓人累得慌的體力勞動。

我陪她去買了一條漂亮的旗袍裙後,又為她定做了一條……到底是大姑娘了,旗袍裙穿在身上顯得格外嫵媚。

這是芳芳赴美前的最後一個暑假,我們除了準備出發的行李,還一周一次地去醫院看牙齒。芳芳有一顆大蛀牙,必須在赴美前把它修補好。每次看完牙醫,我們就到超市逛一圈,把去美國的必需品一點一點地張羅起來。大部分時間裏,我們仍然是背對背地閱讀。芳芳閱讀的是原版的英文書,而我讀的是《胡適全集》。我知道這將是芳芳赴美前,我們最後一次背對背地坐在書桌前讀書。這種我們母女已習慣的氛圍將隨著芳芳的赴美而不再擁有,一想到這個,我的心裏就酸酸的。我的寶貝女兒,她即將獨自飛越太平洋,就像小鳥長大了,就要倏地飛走了。

這個夏天,芳芳寫了隨筆《關於人品與藝品的兩種說法》,給我諸多啟示:

在中國人的觀念裏,“德成而上,藝成而下”是一種很普遍的說法。“德成而上,藝成而下”最早出自《禮記:樂記》,是勸諫之言,也許是孔子的話,它表明一種以“德”為中心的談藝態度。這種態度和孔子專講人的哲學有關。孔子哲學主要講自我修養和人格完善。在他零散的言談裏,有一個理想、完美的君子形象。如“君子憂道不憂貧”、“君子博學於文”、“君子成人之美”、“君子和而不同”雲雲。他想人人都像君子一樣,內修仁德、外行禮儀,如此,社會便和諧、有秩序了。所以,孔子並不專門談藝,隻把藝當作一種實現理想的途徑。他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又說:“《韶》盡美矣,又盡善矣。”在他看來,詩於社會有種種現實的功用。一首詩,如果含有道德的意義,便能把這道德精神傳遞給人,進而教化人,提高人的修養。可見,孔子不是為藝術而藝術一派,他講究實用,講究內容。至於形式,隻要“辭達”就夠了。

孔子以後,孟子發展了孔子學說。一方麵,孟子由孔子談“仁”衍出新義,舉仁、義、禮、智作道德準則,又用仁義聯係王道,作經國之用。這使得孔子哲學更接近現實政治的需要。另一麵,孟子言談裏有“知人論世”一說,對後世影響很大。“知人論世”本來是說與古人交朋友,要吟詠他的詩,讀他的書,還要了解他的人生和他所處的時代、環境等等。但後來,它撇開與古人交朋友的初衷,成為一種評詩評文的方法。迄至今日,這種方法仍是主流。就好像周作人研究,當人們進入他深情遠致的文字時,不論捧之者還是貶之者,都不得不回到“五四”新文化運動那個時期,回到抗日戰爭那段曆史,直麵他附逆、在日本人統治底下出任偽職的事實。可見,孟子所謂知人論世,仍在“德成而上”的標準底下。

與孔子、孟子時間相近,是老莊和易象八卦之說。這兩派講宇宙、講生命,有一種形而上的色彩。所以,他們談藝術不重實用、不重內容,隻把藝術當作天地自然、生命形跡的呈現。可見,這種把人與藝聯係在一起的說法,有兩種發展。一種在孔、孟,講道德講理性;一種在老莊、易象八卦,講生命講感性。

愈往後則愈有一種人化的趨勢。現代錢鍾書關於中國文評有一個結論,他說自古到今,中國文學批評家總是把文章通盤的人化或生命化(入1110113111〉。像南梁劉勰便是耳熟能詳的一例。他在《文心雕龍》裏講風骨,說做文章要“風清骨峻,篇體光華”。也就是說,文章要像人一樣,有清新的風貌、峻拔的骨骼,看起來神采奕奕。文章以外,其他門類的談藝者也往往把藝術比作人、當作有生命的活物。例如繪畫,六朝齊代的謝赫寫《古畫品錄》,講繪畫六法,其中兩點就是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既要有生命感,鮮活而生動;又要有精神性,不能軟綿綿、做洋洋。

顯然,六朝人更近老莊、易象八卦一路,往往用難以捉摸、沒有定規的自然和生命來比喻藝術,所以談藝用詞好像相人識鑒。那時候,人們普遍地說相人在筋骨、識鑒在神明。然而也有另一支往品評道德一麵發展,、也就是由自然往社會發展,從自由往定規發展,從近老莊、易象八卦往近孔、孟發展。這種發展和孔孟以來儒家學說漸成正統有關。漢代董仲舒繼孟子講仁、義、禮、智以後,添“信”一條,講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他把本來兼談個人修養和社會風氣、並不苛刻的仁和德,變成為統治者的道德律,成為一種嚴格的要求和規定。由是,藝術受到政治意識形態影響,不像原先那樣自由了。

藝術的局促化,在書法品評裏很明顯。像西漢揚雄有“言,心聲也。書,心畫也”,漢末蔡邕則有“書肇於自然”、“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後書之”雲雲,都講書法藝術以自然形勢、生命氣象為貴,為美。而蔡邕以後,南梁蕭衍論書法,就有不同。他提到“傳誌意於君子,報款曲於人間”,比起自然而然、不加造作的心聲、心畫,其中誌意、款曲更多幾分意向性。於是純粹自然、生命的說法,開始往主觀意誌介入一路發展。再以後,這種主觀意誌裏加入了道德、倫理一類命令式、強製性的因素。可見,藝術評論由自然向社會人格發展,和道德律地位的不斷提升有關。統治者愈來愈看中道德律對政治的好處,談藝者們也就愈來愈把藝術奮作道德容器、當作教化宣揚者。至於筆墨情性、讚詠生命的論調,漸漸變得次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