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從店裏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黑了。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覺得有些發寒。這在江南很少見。
提著周叔給的燈籠,勉強的照亮前麵的一段路,再前一些就看起來有些暗。主道路旁的巷子裏更是漆黑一片。
空氣中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貓又細又長又尖銳的叫聲,又像是未滿月的嬰兒的哭泣聲,此起彼落。在這些聲音中,能隱約聽到女子哀怨的啜泣,讓夜裏的道路多了詭譎的氣氛。
再走幾步路後,勉強可以見的前方有個跪坐在地上的女子背影,單薄彩衣,似乎在用衣袖擦著眼角的淚。
夜裏一女子落單在路上的,如不是真的是遇難的女子,就是非人即妖。
展昭忽然就想起了紅雲和那條大蛇。
沉吟了下,還是走到女子的身後,燈籠照亮出哭泣中的女子,她穿著相當漂亮且昂貴的服飾,看起來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女。女子完全沉浸在哀傷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展昭的靠近。
“呃......,這位姑娘......”
女子聽到聲音,猛回轉過頭,烏黑的長發在空中飛揚起一個漂亮的弧度,梨花帶雨,袖掩朱唇,神情哀怨,樣子非常的楚楚可憐,如果是一般男子,立刻就會對這樣的女子產生憐香惜玉之情。
但展昭卻瞪著那女子的眼睛,左手緊緊的握住巨闕。那是一雙碧色的眼眸,黑色瞳仁因照光而收縮,閃著妖異的光。而她朱唇微啟,發出的不是人的聲嗓,而是尖銳,似乎在低吼著的貓叫的鳴聲。
想起那少女的警告,展昭決定先離開。在他將要施展輕功飛身後退之時,左手提著的燈籠便被女子用爪子抓碎,那伸長的手快速的抓向他的肩膀,似乎是下一刻爪子就要刺入肉中。
展昭速度不慢,猛的將破損的燈籠扔向對方,旋身後退之時將巨闕出鞘,橫在胸前,那鋒利的爪子剛好抓在巨闕之上。
“嗷——”隻聽到淒厲的慘叫,那女子迅速鬆開抓住巨闕的手,那手上冒出一陣刺鼻的白煙,展昭順勢踢向女子的腹部。
它身形被踢的往後跌,又以靈敏的動作,翻了身,似獸伏臥在地上,一條毛茸茸的白色尾巴在其身後搖擺,伺機靠近。
女子微持獸伏的姿態,仰起臉龐,張口露出利牙,原本姣好的麵皮向兩旁拉繃,對著展昭不斷嗷叫。
展昭眯起雙眼,緊緊的握著巨闕,殺氣隨之溢出,好像隨時都會一劍劈死對方。
那女妖被展昭的氣場嚇得後退一步,但隨即又將背部弓起,尖銳的爪子將青石地麵抓出五道傷痕,試圖想要嚇退展昭。
展昭舉步往女妖那邊走去,每走一步,殺氣便增長一分。巨闕本就是上古名劍,曆經千世,殺人無數,自然煞氣極重,讓女妖也有些畏懼。
展昭將巨闕一揮,隻聽一聲淒厲的慘叫,女妖落慌而逃。
風舒雲卷,暖陽高照,端州城說道不大,說小不小,街道幹淨整潔,店鋪布局齊整,百姓個個穿戴幹淨,頗有都城之風尚。
而市集之上,也是各色買賣榮昌,新鮮水果蔬菜競先上市,小販商販吆喝不停,一片熱鬧。
“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偷竊,跟我去府衙走一趟!”一道悅耳的厲喝在不遠處響起,引得不少人側目,想要看看發出如此動聽聲音的人,是不是如這聲音般賞心悅目。
“那邊穿青色衣服的,別轉頭,說你呢,把你偷的橘子放下......”
“你,還有你,別跑,跟我去府衙......”
“缺斤少兩,敢欺負這些無辜的勞苦百姓,來人啊,押回去......”
自從那日包大人生病,吳桐在公堂迅速的審案後,包大人認為‘讓吳桐做這些算賬的小事未免太過屈才’為由,又因府衙原捕頭陳正英辭職,將吳桐‘調’到了快班當總捕頭,讓吳桐鬱悶的要死。
公孫先生摸著胡須笑的得意,說:“這是大人對你的信任啊!”
於是,吳桐拿著斷水,穿著普通常服,每天都帶著一眾捕快來集市上轉悠,專門抓那些坑蒙拐騙偷的無良宵小。看到那些宵小落荒而逃,吳桐便嘴角一挑,笑的柔媚的追上去一頓胖揍,然後交給追上來的衙役們,押回府衙大牢。
就這樣,集市上因為‘不穿官服的吳桐’,又因‘小偷們眼拙’而熱鬧非常了一段日子,那些以往來此渾水摸魚而又在吳桐手上吃過虧的人在聽了公孫先生無意中的一句話後,不敢再來集市搗亂之餘,每次手癢做些小偷小摸的事在撞見吳桐時都會自動臥倒。
“哎!真無聊啊——”
吳桐百無聊賴的在街上轉悠,身後一眾快班衙役,正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用專注而羨慕的眼神看著她。
“真是的,來兩個小賊偷偷東西,讓我揍一頓也行啊!”吳桐在前麵喃喃自語。
身後離她最近的兩個小衙役不禁翻翻白眼。
笑話,您老下手重,這可是每個來府衙大牢旅遊過的小賊們都親身經曆過的,沒有內傷,骨頭也未斷,渾身上下卻沒有不痛的地方。現在哪還有不長眼的小賊敢在您老的眼皮子底下晃悠?
嫌皮癢了嗎?
“哎——”真是的,當初聽牆角的時候,怎麼沒聽完啊?自己怎麼會做這麼失策的事啊!
吳桐帶著人來到一條幽靜的巷子,繼續走,忽然從另一條巷子裏躥出一隻兔子。
那兔子通體雪白,非常的漂亮,讓人看一眼就心中喜歡。此時她正伏在吳桐的腳邊,抬起頭,大大水水的眼睛正看著吳桐,時不時的眨巴兩下,讓人心生憐憫。
“哎,吳公子,是隻兔子!”一個衙役指著兔子對吳桐說道。
“你才是兔子,討厭!”吳桐轉頭使勁瞪了他一眼。
那衙役伸手撓撓頭,連忙解釋道:“我不是說您,我是說您腳邊有隻兔子。”
“我看到了。”吳桐彎腰,將兔子抱在懷裏,伸出手摸摸兔子毛茸茸的腦袋,那兔子也不怕人,任由吳桐撫摸,
“好了,今天就巡到這裏,大家自由活動吧!”吳桐對身後的衙役說道。
“是!”幾個衙役不舍的看著兔子,走了。
“說吧,你是誰?想要幹什麼?”吳桐抱著兔子,回到自己的房間,關好房門,甚至還布了結界,然後看向蹲在桌子上嘴裏叼著綠豆糕的兔子。
努力咽下嘴中的綠豆糕,兔子說道:“我是一隻兔子!”
吳桐麵無表情的將斷水拔出一小節,屋內頓時寒氣四溢。
“我......我......”在吳桐咄咄逼人的眼神下,小白兔發起抖來,連話都有些說不清楚了
“說真話的才是好女孩哦!”吳桐嘴角挑起一個漂亮的弧度。
“我......我是來求救的,夢姑娘。”
“哦?你居然知道我是誰?怎麼,有人要吃你的肉嗎?那人該不是腦袋撞豬上了吧?”吳桐的聲音婉轉低柔,已不再是那低沉的男聲了。
小白兔跳下桌子,變成一位十五六歲的美麗少女。淡粉色的齊胸襦裙,腰肢纖細,頭梳雙刀髻,打扮看上去格外乖巧可人。雙眸似水,雙頰邊若隱若現的紅緋,營造出一種純肌如花瓣般的嬌嫩可愛,一雙朱唇,語笑嫣然,還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還真像隻兔子!”吳桐打量她,羨慕她的好膚色。
“人家本來就是兔子!”小白兔低頭對著手指,小聲說道。
吳桐一記眼刀甩了過去,嚇得小白兔渾身冒冷汗。
“說吧,你叫什麼名字?找我什麼事?”吳桐來到桌前,為自己倒了杯水。
小白兔從袖內掏出一樣事物,遞到吳桐麵前。吳桐抬頭一看,一把奪過,仔細觀看。
怪不得,自己這兩日心緒不寧的,原來這東西居然在一個小妖怪的手上。
掌心大小,寶藍色的素軟緞上是上好的湘繡,繡著白色小貓撲蝶。這正是吳桐當初送給展昭,裝著三清香的錦袋。
“這東西怎麼會在你手裏?”吳桐疑惑的看著她。
“我叫銀子,事情是這樣的......”
兩日前的揚州。
揚州微風和煦,瘦西湖風景景色怡人,兩岸三步一桃,五步一柳,如女子般,豐姿嫋娜。河堤上人來人往,展昭穿著一身水藍夏衫,手握巨闕,水色的劍穗輕輕擺動,與這夏日湖光山色融為一體,仿佛是走在水墨畫中。
看到前麵的街巷圍了不少人,讓想走過去的人都得繞個大彎,展昭停下腳,正想是否要上前看個究竟。
“好像是張家失蹤的女婿啊!”
“有點像啊......什麼事啊......”
“聽說了嗎?劉家的兒子,二十幾歲的小夥子,昨日也不見了!”
“都失蹤好些個了......”
“該不會都這樣了吧?”
“妖孽作祟啊......”
路人的議論如一陣風般,飄過他的耳中。
一具男屍倒在巷子裏,看起來就像被人給隨便丟在這,身上的衣服被扯的破破爛爛的,好幾處都拉成一條條的碎布條,屍身又乾又扁,並未腐爛,反而比較像被什麼給吸乾的感覺,肩頭有好幾處像被野獸給啃咬過的痕跡,卻不是什麼置命的傷。
他忽然就想起了昨夜的事。
遙遙一望,那屍體的腰部似乎......
他走出巷子,快步來到昨日遇襲的那條巷子,一步一步,踏著青石板往前行。
這是一個很空曠的巷子,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他甚至能清楚的聽到自己每一步落下的腳步聲。
看著石板上的抓痕,展昭知道昨夜的事絕不是在做夢,自己是真的有跟一個女妖打鬥過。
看著那抓痕,展昭劍眉微蹙,半晌,轉身,離去。
夜涼如水,一輪明月高懸於天空,將清泠的光輝灑向大地,把一切都籠上了一層薄紗。
一道黑影利落的越過府衙的牆頭,來到了西北角最偏僻處,來到了停屍房前。
這停屍房的大門比正門小些,比角門大些,自然是為了抬屍體方便。門上方還掛著四個明亮的大白燈籠,上麵隱隱約約有些花紋,發出慘白的光。
展昭小心謹慎的來到門前,輕輕推了一下,已經落了閂。抬眼看看那牆的高矮,旋即施展輕功縱躍上房。
院子很大,裏麵空蕩蕩的,除了兩排長長的房子,連棵花草都沒種。展昭朝四周望了望。出乎意料,這周圍除了格外靜寂以外,並無異常。
展昭似乎安心了些,一躍而下,毫無聲息。他開始四處查看。這兩排房子一前一後,門口各點著兩個白燈籠。展昭走到前麵房子的窗戶前,謹慎的側身貼著牆壁,吱呀一聲,推開了窗戶,趁著門口的燈光,裏麵的景象隱隱約約可以看清。十幾具屍體並排整齊地擺放在屋中的簡易木板床架上,上麵蒙著白布;空著的床板橫七豎八地亂放,靠牆的架子上還擺著一些火化後未及掩埋或者認領的骨灰罐。
展昭看了半晌,左右一顧,翻身躍了進去,落地,回身,將窗子關好,一套動作是行雲流水,幹淨利落。
他從懷裏取出火折子,吹亮,火光照亮了他周身七尺,在火折子晃晃蕩蕩的光中
,來到木板床前,將白布慢慢掀起,蓋上。
就這樣看了有三四具屍體,他才終於找到了早上在小巷裏見過的男性幹屍。仔細檢查了一下,他驚奇的發現,這具屍體的心與肝不見了。
忽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展昭撲地一聲吹滅了火折,輕輕翻上房梁,仔細的躲了起來。
兩個人大聲說著話,提著燈籠從門房處走了過來,一身黑紅差衣,原來是看門守夜的捕快。一個身板硬朗的老頭走到前麵一排房子,打著燈籠四處瞧了瞧,道:“難道我耳朵也不好使了?”年紀小的捕快顫抖著聲音道:“可能是風的聲音吧!”
一陣的寒風吹來,白色的燈籠在風中搖擺,燈光晃晃悠悠,飄忽不定,平添了幾分詭異。
年輕捕快隨便舉了舉燈籠,哭喪著臉道:“回去吧,這地方,除了鬼哪有人來。”說完自己打了個寒顫。
老捕快說道;“瞧你那點膽量,怕什麼?”接著指指門上掛的白燈籠,“看見那上麵的咒文沒有?這是鎮魂咒,是曾經一為遠遊的道士做的,靈的很!”
老捕快推開門,用燈籠四下裏照了照,又看了一下,沒發現什麼異常,然後鎖上門,帶著小衙役離去了。
待到了無聲息,躲在梁上的展昭跳了下來,推窗離去。
第二日,瘦西湖邊的那個小巷,又出現了一具屍體。
與前一日發現的那具一樣,衣衫破爛,形同幹屍,心與肝也同樣不翼而飛。
而且,昨夜,又有一名男子失蹤。
陰風習習,月色全無,伸手不見五指。
展昭提著燈籠,在各個小巷裏轉悠。
青石板鋪就的道,幽深的巷,左右兩側隻是普通的住戶,黑魆魆的大門緊閉,普通的破落衰頹。
轉彎,眼前是一條幽長的深巷,薄霧繚繞,巷子深處,似乎有什麼,正往這邊來。
四周的空氣裏多了幾絲陰寒。
展昭下意識握緊手中巨闕,凝神細看。
一名女子,穿過那些浮沉的白色霧氣,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展昭的麵前。
年輕的女子,大朵牡丹翠綠煙紗碧霞羅裙,逶迤拖地,螓首蛾眉,齒如瓠犀,薄施粉黛,隻增顏色,低垂鬢發斜插鑲嵌珍珠碧玉珠花,嫵媚迷人的丹鳳眼在眼波流轉之間光華顯盡,端的是百媚千嬌,媚於語言。
饒是展昭定力如斯,也不覺心蕩神怡,堪歎世間竟有如此絕色佳人。
“公子,”那女子低眉斂目,嗬氣如蘭,“小女子清寒,傾慕公子豐神俊朗,暗自心折,不知能否邀公子移步一敘?”
這樣的良辰美景,這樣的嫵媚佳人,若擱了你,魂魄早飛了九天去,骨頭早酥麻軟透,除了點頭稱是眼睛都舍不得移開的分,哪還會問眼前玉人的來曆緣故?
展昭忽的有些明白,那些不見的人究竟是如何失蹤。
人,都是受不住誘惑的!
女子紅唇間漾著清淡淺笑,偷偷抬眼看著展昭,美眸顧盼間華彩流溢,讓人不想,也不忍拂她之意。
“榮幸之至!”展昭微微一笑。
這巷子忽然變得幽深漫長起來,愈往裏走便愈是雲靄濃重,陰冷浸衣。周遭很靜,偶爾會聽到滴答的水聲,還有展昭自己的腳步聲。
是的,隻有自己的腳步聲。
那女子與展昭並肩而行,那女子,走起路來悄無聲息,便是絕世高手,也做不到。好幾次,展昭恍惚中覺得,在這條好似深不見底的巷中,隻有自己在行走。
不知從何而來,往何處而去。
甚至,忘記自己是誰。
也許,自己是迷路了,不知道是迷失在哪個幽暗而古舊的夢裏。
也許,自己是死了的,正走在去往九幽黃泉的道路上,下一刻,便可見到牛頭馬麵,黑白無常,來鎖住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女子忽得停下腳步,向著展昭嫣然一笑,輕聲道:“到了。”
到了?
展昭回過神,打量四周,恍如隔世。
這哪裏還是揚州瘦西湖邊的小巷?
這好像是一個山洞,牆上點著無數的長明燈,使整個洞裏亮如白晝。待展昭適應了光線後,他發現,他錯了。
這裏不是山洞,而是一個大型的墓室。
腳下是漢白玉鋪就地平整地麵,四麵是條石壘就的筆直牆體,當真是雄偉壯觀。在這裏他看到了不少陪葬品和殉葬人的棺材被扔至一邊,還有黃金打造的陪葬器皿及大量玉器,其中瑪瑙做的骨牌配飾達十組之多,骨牌上鑲嵌有玉石珠寶,玉璜雕刻精致,無論是玉質還是紋飾均非常精美。
而在大廳地最深處,則有一座高台,以前,可能是某位王侯陳棺的所在,現在那裏卻擺了一張大床,錦帳流蘇,纓絡繽紛。帶展昭來的那名女子,此時正側臥其上,薄紗輕掩、羅裙赤足,一雙鳳眼正輕挑嫵媚的打量著展昭。
展昭大驚,轉頭看向身側的女子,一摸一樣的容貌,正跪在地上,向已坐起身的女子叩拜行禮,然後離去。
“前日,你傷了我的一個分/身,我本是打算將你剖心挖肝的,可是現在嗎......”床上的清寒媚笑著,看著他,眼中有著迷戀的光華,撩開紗幕,來到他身前,低聲細語,“我打算,慢慢的,享用你。”
看著那妖異的碧色眼眸,展昭本能的想要躲閃,卻怎麼也逃不過,眼前人的影像似乎也泛著詭異的虛無。清寒玉手纖纖,攀上他的肩,湊至他耳邊低聲道:“公子,你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