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張·篇
老張在生命斷絕的那一刻,依然在看著病房的房門。
他還是在期待著,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會回來的,他會回來看我的。”
穆穆倪看著心髒監護儀上的線靜止的樣子,她不知道,老張在去了天堂後,會怎麼樣麵對他自己的一切。
長孫蝶男來到了病房的門口,他捧著一個魚缸,魚缸裏裝著幾條魚。
他那天突然覺得,或許也應該將這些魚送給老張,讓他也快樂。即使他恨過什麼,但老張曾給予他的一切,填補了他生命中空缺的那些,無法代替。
於是他選了最近的一班飛機,趕回來了。
但就那麼一眼,長孫蝶男隻是看到了他混濁的眼睛一眼,那雙眼睛便閉上了,永遠地閉上了。
如果不是他嘴角的笑,長孫蝶男會以為,自己剛剛看到的,隻是虛幻的。
他靜靜地走了過去,將來不及送出的魚缸放在了老張的床頭。
他聽著醫生宣布老張的死亡。
然後他看到了老張的左手,指著桌子的下麵。那下麵有個小罐子,罐子裏養著一隻烏龜。那隻烏龜,和長孫蝶男十歲那年說要買的,一模一樣。
或許那個時刻,也永遠地留在了他的心裏。
“爸!”長孫蝶男崩潰了,他放聲喊了出來。這一切,這個世界,在這個醫院裏所看到的一切,都在意圖將他的心狠狠地摧毀,將他心裏的防備和痛恨,狠狠地摧毀。
他還有什麼恨?
他還有什麼可恨?
柏之摩小聲對穆穆倪說:“你怎麼不過去安撫他?”
“怎麼?”穆穆倪問道。
“你沒聽到他喊那麼大聲‘怕’嗎?我估計他很怕死人。”柏之摩說。
“你去死。”穆穆倪罵著柏之摩。她多少有些明白長孫蝶男的感情,不過被柏之摩這麼一說,她又有些懷念,自己聽到的長孫蝶男對老張的稱呼到底是不是真的。
處理完了老張的事情,長孫蝶男拿走了那隻烏龜,他又回頭對柏之摩說:“你能幫我把那些魚拿回去嗎?”
“當然可以啊!”柏之摩說,“你走了那麼久,我可想你了。偉大的我,沒有綠葉陪襯也會有些不習慣啊。”
在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沒有說話。柏之摩突然說:“我覺得如果一個人死去,一定會很可怕。”
沒有人回答,大家都不想現在談這個話題。
柏之摩又對穆穆倪說:“你放心,以後你如果要死去,我一定會陪著你的。”說著他又騰出一隻手,抓住穆穆倪的手說,“我有點怕。”他又對長孫蝶男說,“你也很怕吧?放心,以後你要死了,我也一定會陪著你的。”
長孫蝶男有些無語,但他知道,柏之摩說出來的話,在某種程度上倒是最不容易落空的。
在回高加索山的時候,長孫蝶男在信箱裏看到了一封信,信是寫給他的。沒寫是誰寄來的。
回到高加索山,長孫蝶男將烏龜和魚都安置好後,他才拆開了信。
上麵寫著:
我不寫名字是怕你看到我的名字,不想看這封信。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了吧。
寫自己去世,是很殘忍的事。
當然,我也不知道要和你說什麼,大概我隻是想趁我還清醒的時候,和你說說話。我怕之後,將死的我,再不清醒了,迷糊了。
回顧我的一生,我仍不知那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生,但願它不會讓你覺得為難。
我不想說我自己,我隻是想談談,關於我感受的一切。我以前是個憤怒的人,我以為一切在開始時都早已完結,但直至遇到了你的母親。你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那時我覺得愛才是開始。後來,後來你恨我,那時我以為這個世界沒什麼愛,恨才是開始。再後來,後來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我認為死才是終結,什麼都不重要了。但現在,我才知道,人生多麼愚昧,總是在開始和終結之間,兜兜轉轉。而現在,在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死不是終結,可能那是另一個開始,超越了,然後走向下一程。我遺憾的是,這下一程,我不能陪伴你了,你也不能陪伴我。或許我會見到你的母親,但我相信,她仍然不屑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