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給我打隻山鷹吧(1 / 1)

“給我打隻山鷹吧。”那天,我正準備回知青食堂打飯,政治隊長路過我看守的莊稼地,有一搭沒一搭地撩了撩眼皮對我說。

他的話對我無疑是聖旨,我隻有雞啄米點頭的份兒,同時,我下意識正了正肩膀上的火藥槍。

“我要用鷹的肝當藥引子,給我娘治病。”太陽光下的政治隊長將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你槍法好,一定要給我打隻山鷹。”

他倒背著手往大隊部走,又回頭叮囑我一句:“去吃飯吧。”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這之前,我找過政治隊長,讓他想辦法幫我回城。

我給他拎去了兩隻野兔。

政治隊長先是表揚我莊稼地看守得比較好,近一時期基本沒看見誰家的牲畜糟蹋莊稼,然後才淡淡地掃了一眼那兩隻野兔,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我知道回城的希望就在他手裏攥著,而看守莊稼地的輕鬆活兒,也是他派給我的。有一瞬間,我覺得那兩隻野兔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意。

現在,他讓我打隻山鷹給他,這是我回報他的最好機會,完全是上天賜給我的。

我從小在山區的爺爺家長大,對用槍打個飛禽走獸什麼的,遠比其他知青得心應手。

其實,村裏各家各戶的牲畜很少有糟蹋莊稼的,似乎大家都知道那絕沒好果子吃。這樣的日子就常讓我感到無聊,有麻雀什麼的從天上飛過,我就舉槍向它們瞄準射擊。我記不清打了多少麻雀,隻記得村裏的孩子瘋了一樣地搶食,把它們拿回家,糊上泥烤著吃。我的槍法越來越爐火純青,村裏佩服我的人也越來越多,尤其是那些孩子們,總是在空閑時,巴望著跟在我身後。我很享受被前呼後擁的日子,但現在,這樣的安逸被打破了。

給我打隻山鷹吧。我不斷在心裏重複著政治隊長的囑托。

我很樂於接受這樣的挑戰,山鷹我不止一次看到過,我一直懶得打它們。在我的印象中,山鷹肉好像不是很好吃。

第一天我沒有看到山鷹的影子,隨後很多天也沒看到。我有點急,並且開始在晚上失眠,夢裏全是山鷹扇動著翅膀從我眼前飛過。

給我打隻山鷹吧。政治隊長的聲音,每天,甚至每時每刻都響在我的耳畔。

有無牲畜糟蹋莊稼已經不重要了,我的眼裏全是山鷹,我相信,它不會不從我的頭頂上飛過。

七月的天,老爺說變臉就變臉,剛剛還是日頭高照,轉眼就下起了傾盆大雨。可我任憑自己站在風雨裏,就是不忍心錯失山鷹飛過的機會。

我被大雨淋感冒了。在孫大娘家的熱炕頭上,我說起了胡話,一遍遍念叨著山鷹,把孫大娘念叨得懵懵懂懂的,一個勁兒問旁邊的鄰居,說這好好的孩子怎麼了。鄰居也納悶,說他嘮叨的什麼英啊英的,該不會是對象吧。

盡管我依然感到揪心地頭疼,兩隻眼睛也要炸裂似的,但在第二天的午後,還是不顧孫大娘的勸阻,又背上火藥槍去了莊稼地裏。

仍然沒有山鷹的鬼影子,我感到天塌地陷般的奇怪。我的眼前一會兒是多病的父母,一會兒是矯健的山鷹。山鷹,我的山鷹,你在哪兒?

有幾次,我垂頭喪氣地坐在莊稼地裏,用土坷垃狠命地砸向莊稼。我想不明白,在希望它救我於水深火熱之時,山鷹為何就是不出現?

給我打隻山鷹吧。

這聲音漸漸耳鳴似的回響著。它讓我沮喪,讓我焦躁,讓我感覺嗓子冒了煙似的難受。

我舉槍望日,看到的不是山鷹,而是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政治隊長那張狐疑的臉。

“隊長,能再等等嗎?”我聽到了自己聲音裏的哭腔。

結果,沒多久,政治隊長就派我去和大夥一塊兒幹活了。

我不知道自己又等待了多少時日,隻記得後來我的槍被人收去了,對方給我看了禁止打獵和私藏槍支的通告。這對我無疑是個打擊,更大的打擊。我找他們要槍,找他們說理,但他們卻斥罵我為精神病。我據理力爭:我不是什麼精神病,我隻是想打一隻山鷹,給政治隊長打一隻山鷹。

孩子們還是崇拜我的,他們給我找了一支類似獵槍大小的粗木棍。這樣,我每天就又有事幹了。隻要一有空閑,我就會提著那支木棍,趔趄在莊稼地裏,尋找山鷹的影子。我不斷地把它舉起來,對著藍天胡亂瞄準。

那天,頭發有些花白的政治隊長告訴我:撥亂反正了,你可以回城了。我笑了,我說我不回去,我還沒有打到山鷹,怎麼可以空手回去呢?我看到政治隊長朝我曖昧地笑了一下……大伯常和我絮叨起這些往事,每次我都會心疼地為他按摩頸椎,我想那可能是他看天看得太久落下的毛病吧,心裏卻苦得無言。有時,大伯會突然向我發問:“洪波,你說,當年那隻山鷹怎麼就沒出現呢?真是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