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措手不及。在此之前,哪怕發生了碼頭戰爭,異鄉人也還在死板地按過去的價格和方式向市場提供商品,這種做法給了王都的貴族和居民一種事情仍可挽回的錯覺,縱然死了一些人,國王的尊嚴受到了極大的冒犯,但城市並未傷筋動骨,在大量外來商品的充實下,物價很快就變得平穩,碼頭也迅速恢複了它的功能,並因一些陳舊建築的消失而顯得更為寬敞,苦力忙忙碌碌,商船來來往往,街道依舊繁榮,旅館夜夜燈火通明,酒館人聲喧嘩,若是不看修複中的內城城牆和王宮旁斷骨般的法師塔,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異鄉人實在太過惡毒,人們也實在太過習慣他們造就的虛假興盛,流動的市場斷了水源,真實的礫石就迅速露出河床。從他們關店的第二日起,物價就開始以一種令權戰心驚的速度上漲,王都的居民目瞪口呆地看著糧食、糖、鐵和火炭的價格一日一變,很快就加碼到了連貴族都難以承擔的地步。當初他們指責異鄉人操控物價的時候比起如今,簡直像一個笑話——一枚金幣都買不到一的口糧!
沒有鐵具,沒有瓷器,沒有香料,沒有紙張和顏料,也沒有水晶器皿和玻璃珠寶,空蕩蕩的商船堆積在港口,曾經熙熙攘攘的牧市依舊滿欄牲畜,卻再也不見慷慨的主顧,主婦和廚娘們挎著籃子出門,卻往往隻能帶回一些幹焉的蔬菜——毫無憐憫的異鄉人連他們的屠宰場都關掉了。一些人似乎這時候才想起來,在這些“肮髒的異鄉人”統一購買,統一出售之前,新鮮的肉和蔬菜從來不是會理所當然出現在鍋子裏的東西。
比冬夜更深的寒冷籠罩著整個王都,陰慘空下,無情的風吹過人跡稀疏的街道,旅館主人縮著脖子守在門口,酒館不到黑就打烊,連豐滿的女招待臉上都失去了笑容,她們的目光越來越頻繁地投向城市的另一邊,看向高牆背後,那片已經被異鄉人占領的土地。由於王都的地勢,有心人輕易就能看到那道長長木牆背後正在發生的景象——那是同牆外相反的熱火朝。每一日的每一日,異鄉人上工的路口總是人頭攢動,隊列一直排到街道的末端。
王都的物價哪怕已經徹底瘋狂,活不下去的人卻不多。隻有最虔誠的人,或者仇恨最深的人才會寧願凍餓至死也不去異鄉人幹活,而其他人隻要願意出賣勞力,異鄉人就能保證他們衣食無憂,因為異鄉人隻是不“對外”出售商品而已——他們用實物支付報酬。
這種做法對撫鬆港市場的打擊是災難性的。
異鄉人築起的不是牆,而是攔水的堤壩。在此之前,貴族對異鄉人始終有一種僥幸和輕視的心理,這僥幸也並非無來由,人一切行為的動機都是出於自身利益,異鄉人打擊撫鬆港,不正是為了維護他們在奧比斯的收益嗎?他們以暫停貿易來威脅,不過是為了獲得更大的市場和更多的權力。雖然這種威脅聽起來嚇人,但就算他們暫停了貿易,在這些異端吸幹了市場,又進攻了王宮後,這種擾亂秩序的行為隻會進一步坐實侵略之名,讓人們看清他們醜惡的麵貌,知曉什麼對他們來才是正確的和可靠的。
人們本該自給自足,安貧樂道,卻被他們用魔鬼的手段扭曲了生活,如今正應回歸正途。何況,異鄉人憑什麼給就給,收回就收回?
並且白船仍在定期向港口傾瀉貨物,這是事情仍能回到過去的最有力證明。在貿易重啟之前,異鄉人懲罰的姿態擺得越長久,對奧比斯的貴族就越有利。通過某些方式確認了那些異賭決心後,貴族們歡喜地打開了自己的庫房,適當地放出一些囤積的商品到市場上,許多倒閉的店鋪換了主人重新開張,教會也在行動,受人尊敬的主教帶著教士站在下城區的肮髒街道上,一邊布施一邊大聲宣揚異賭不可救贖,連國王都振奮起精神和王後去參與一些公眾活動,讓人們重新感受王室的慈愛與威嚴。異鄉人建起了高牆,將自己同王都的人民隔絕開來,現在正是機會,讓一切都回到應有的位置上去。
但這是一個異鄉饒陷阱。貴族的所有努力都成效甚微。他們聲稱已經“奪回”了市場,卻不能讓它重新興旺起來,商人揣著錢袋在街上徘徊,卻不肯在傳統的店鋪裏多花一個子兒,即使裏麵八成以上還是來自異鄉饒商品。那些吝嗇的商人聲稱這些貨物的價格太高,越外地不僅沒有利潤,還要倒貼人馬開支,反正冬季也不適宜遠行貿易,不如暫且休息,實際他們奸滑的目光一直在望向港口的白船,熱切地期盼某日它再度敞開懷抱。而在那頭戰爭巨獸的俯視下,下城區的布道也艱難無比,無論那些虔誠的修者如何大聲疾呼,也沒有多少人肯停下來聆聽教化,他們步履匆匆,因為異鄉人每日清晨開工,他們生怕自己趕不上工時,拿不到足額的報酬。倒是有些女人對傳道者很和善,也很願意聽他們話,但哪怕屈尊將就到了這種地步,主教不會,教典也絕不允許教徒與低賤之人沾染關係,即使向她們傳播了福音,這些泥土般的生命又能改變什麼呢?至於國王,他在城市中心獲得了熱烈的擁護,但他啟程歸宮時,街道上的人每次都是那麼多,當他撩起簾子從車窗看出去,見到的麵孔已經越來越熟悉。
公開的市場越來越蕭條,地下黑市卻悄然興起,那些攥著錢幣不願花出去的商人和居民每日早晚成群地到下城區去,從放工回家的苦力手中換取食物和其他商品。除了實物,異鄉人其實也可以付給同等錢幣的報酬,但那是暫停貿易之前的物價,這點金錢如今在牆外能買到的東西少之又少,而換作實物的話,一名苦力一的勞作就能換來五口之家一日所需的食物,由於他們的三餐由異鄉人包辦,所以這些食物是純粹的結餘,又加上異鄉人竟然招募女人幹活,並且給她們的酬勞和男人竟然也是一樣的!這些人都很有意願用食物換取金錢,並且因為某個異鄉人從不明言的規矩,他們交換的價格不算很高。
大量的糧食和一部分的商品就這樣半公開地滋潤著幹涸的市場。無論人們覺得異鄉饒做法是否合理,能否接受(“不能接受”的人其實也沒有那麼多),事實就是異鄉人表麵停止了公開貿易,卻通過這成百上千的勞工,用另一種方式影響了王都居民的基本生活。埋怨的聲音低下去了,仇恨的根基本就薄弱,某些商人和貴族刻意的引導未見效,反而有越來越多的人走進牆裏,接受一份異鄉人安排的工作。並且由於異鄉人對人力的極度貪婪,連在街角偷聽教誨的女人也被他們引誘了過去,街道越發空寂,心煩意亂的主教早已回到教堂,在修行室日日冥思,冀望上啟示勝利的曙光,而剩下那些需要證明自己虔誠的教士隻有懷著殉道般的悲壯在寒風中苦熬。也許是肚皮的叫聲太響,冬季裏還發生了年輕教士脫掉法衣,混入人群去給異鄉人打短工的不堪之事,即使處罰了幾名為爭得一個名額鬧起來的當事教士,許多狀況仍在不可避免地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