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酒樓東側的一道門,穿過走廊往左,是一處院落式的建築,有花廳,有廂房,花木掩映,竹石錯落,便似江南園林的一角。正是臘月,幾株梅花吐著幽幽寒香,沁人心脾。花廳對麵果然是一個戲台,不過此時空蕩蕩的並無伶角一展歌藝,卻聞琵琶聲聲,如珠走玉盤,從幽靜的院落裏傳來。
胤祥眼裏光芒閃了閃,跨進廳裏,大聲笑道:“九哥十哥好會享福!”
胤禟胤誐站起身迎接。廳裏一名歌妓、兩個隨從跪地請安。胤禟扶住欲行禮的胤祥,胤祿、胤禮、胤祄卻已打下千去,恭恭敬敬問了好。胤禟目光閃動,欲笑不笑,說道:“比不上十三弟你好興致,帶著弟弟們逛廟市!還與……”瞥向剛邁進門來的石蘭與縭寧,此時,青兒、小墨、鄭平等一眾侍衛紛紛俯身行禮,她倆站在那兒猶顯突兀,他嘴角漾開含義不明的笑容,“兩位這樣打扮,倒讓我不知該如何稱呼了!”
縭寧眉心微蹙,心想胤禟一再諷刺她們的穿著不知有何意圖,這可不像他平日言行。以他陰沉傲慢的性情,應該是冷淡地掃視一眼,不屑置評才對。石蘭卻沒想那麼多,昂然在低俯的眾人間穿過,大喇喇往桌邊一坐,冷笑道:“九阿哥請我們來,不是為了說這些廢話吧?”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吃驚,不識她的人都暗自猜測她的身份。
胤禟雖早知她的無禮,但臉色還是沉了下來。他揮揮手,隨從、歌妓都退了出去,廳裏隻餘六位阿哥和石蘭、縭寧。胤禟陰沉沉注視著石蘭,臉上那抹笑意不論是真也好,是假也好,此時都消失不見。石蘭毫不示弱地回視著胤禟。
氣氛緊張而沉悶。胤祥來回瞧他倆的臉色,打岔道:“九哥的這酒樓我還是第一次來,前麵看著也普通,想不到別有天地。九哥該早告訴我才是,也免了剛才的一場鬧。”
胤誐斜睨著石蘭道:“本來嘛,九哥見你們為了個雅座跟人吵架,才特特命人去請的。可惜啊,看來是好心沒好報!”
——什麼叫為了個雅座跟人吵架?將她們說得這麼不堪!石蘭站起來怒視胤誐。縭寧走到她身邊將她手一握,淡淡道:“是嗎?不久前九阿哥還在酒樓外指責了我們一通,那時可沒有請我們入酒樓的意思啊。”
聞言,胤禟將目光移到了縭寧身上,神情變得不可捉摸。不是怒,當然也不是喜,與平時常帶一絲譏諷笑意的冷漠樣子絕不相同。縭寧竟被他看得有些不安。
“也許九阿哥改變了主意,打算告訴我伴簫的下落了?”石蘭出聲解除了縭寧的壓力,胤禟的目光又恢複陰沉。
“伴簫?什麼伴簫?”胤祥不明事情緣由,心裏奇怪,因見氣氛越來越不對,隻得按下疑惑,轉移話題,“呃,剛剛聽得有人彈奏《梅花三弄》,廳外又見梅花怒放,此情此景應該令人俗念頓消才是,怎麼大夥兒反倒吵起來了?九哥,方才那首曲子還沒完呢,怎麼就讓人走了?難道是想藏起來不舍得讓大家看看?”
胤禟收回目光,吩咐歌妓進來。眾人紛紛入座。胤誐不住拿眼瞟著石蘭——當他瞧見她與胤祥一道,早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打算嘲笑她一番,不料她說話不按常理,一句話就把胤禟的開場白堵了回去,這對話還怎麼繼續?
但聞叮咚幾聲,那歌妓輕攏慢撚,開始曼聲而唱:
“子規啼,不如歸。道是春歸人未歸。幾日添憔悴,虛飄飄柳絮飛。一春魚雁無消息,則見雙燕鬥銜泥。
風飄飄,雨瀟瀟,便做陳摶睡不著。懊惱傷懷抱,撲簌簌淚點拋。秋蟬兒噪罷寒蛩兒叫,淅零零細雨打芭蕉
……
雪紛華,舞梨華。再不見煙村四五家,密灑堪圖畫。看疏林噪晚鴉,黃蘆掩映清江下,斜纜著釣魚艖……
歌聲柔媚,縭寧不由想起那名眉心有顆朱砂痣的女孩來。眼前這女子大約十八九歲,身段玲瓏,神態嫵媚,比之尚是孩子的倚琴自然動人得多。但那日短短數瞥,倚琴雖身量未足,卻已覺得她長得極美。況且倚琴的音色要好得多。而這女子的琴藝,肯定遠遠不如伴簫在簫上的造詣。想起天香樓上的往事,縭寧不由瞧向石蘭。
石蘭正一杯一杯地喝著茶,眉宇間全是不耐。她忽然將茶杯往幾上一放,“呯”的一聲。縭寧微微一驚。眾人的目光已轉了過來。石蘭站起身,縭寧低聲問:“你做什麼去?”石蘭說句:“去更衣。”便徑自出了廳。胤禟隻作未見。
石蘭走在彎曲的鵝卵石鋪舊的小徑上,梅花的香氣縈繞在鼻端。她長長籲了口氣。剛才那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已將她憋壞了。不合口味的曲子,不合口味的人——真是奇怪,離離怎麼忍受得了?自己能忍到現在已夠難得了!明明各懷心思,偏偏裝作凝神欣賞琵琶曲的樣子!還有那三個小鬼,坐得端端正正,仿佛聽得入了迷——聽得懂才怪!不知哪個酸儒編出來的詞兒,整個吃飽了撐著的無病呻吟!還不如讓自己高唱幾句“狼煙起江山北望”呢。想到這裏,眼前不由浮現伴簫將改得亂七八糟的流行歌曲譜成簫聲的情景。伴簫真是個天才,這豈是此刻那廳裏矯糅造作的腔調能比的?
石蘭停住腳步。“難道是我猜錯了?伴簫不是九阿哥的人買去的?”她搖搖頭,繼續慢慢向前走。她的直覺一向很準。
既然找不出頭緒,呆在這裏也沒意思。石蘭沿著走廊回花廳,打算叫上縭寧一道回府——再不回去,又該被他怪責了。他現在應該已回府,肯定在書房裏看書吧。自己還沒回去,不知他有沒有生氣?
天色漆黑,酒樓裏燃起了燈,昏黃的燈光從糊著窗紙的窗格裏透出來,夾雜著梅花的寒香,隱隱彌漫著一縷溫馨。笑語模糊,風聲清泠,處處透露冬夜的寧靜。許多個這樣的夜晚,她總是擁著爐火,不住說些有的沒的打擾他看書,使他頻頻皺眉。
他幹嘛老愛朝自己皺眉呢?他笑起來多好啊!石蘭歎了口氣,卻微笑著,心裏似有一簇溫暖的火苗慢慢蔓延,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令她整個人如處於和煦的陽光裏。
石蘭匆匆往回走,幾個人提了燈籠,捧著黑乎乎的什麼東西迎麵走來。那幾人看見石蘭,都俯身請安。原來是胤祥及三位小阿哥的隨從。
石蘭隨口問:“你們去做什麼?”
“回石福晉,十三爺與九爺十爺一處吃酒,那邊的雅座肯定不去了。奴才就將幾位爺的外衣送到這裏。”
石蘭“哦”了一聲,揮揮手讓他們走了。忽想起一事,又叫住他們:“十三爺在那邊呢,你們走錯方向了。”
為首之人恭敬地道:“回石福晉,十三爺尚要過一會才回府,一時半會穿不著,奴才是將大氅送到衣帽間去。”
“哦。”石蘭有些訕訕的轉身。這些阿哥們也真會擺氣派,不過吃會子酒,還有專用的衣帽間——忽然靈光一閃,石蘭叫道:“等等!”不顧眼前幾道愕然的目光,石蘭匆促地問:“九阿——呃,那個不是,呃,是不是所有的衣服都放在衣帽間?”
“所……所有衣服?”
“唉,我的意思是說九爺十爺或是任何哪位爺暫時不穿的衣服都放在那裏?”
“是、是吧!”
“嗯,你可以走了!”石蘭努力以平常語氣說,嘴角卻忍不住泄露一絲壞笑。——若換作鄭平等見識過石蘭手段的人,見了那絲笑容,肯定會立即警覺,隻可惜那名隨從卻隻是一臉茫然地離開。
嘿嘿!不做有趣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現成一個捉弄人的大好機會擺在眼前,放棄了是暴殄天物。石蘭早把回府的念頭拋在了腦後。
“可是,該怎樣著手呢?放青蛙?跳蚤?老鼠?蛇?——不行不行,容易被發現,況且大冬天的也沒地方找。最好是有蠍子粉、癢癢粉什麼的——唉,小說看多了,哪裏真有這東西呢?要不,畫幾張肖像粘在他們衣服裏?太小兒科了!——不管了,先把衣服弄到手再說!”
石蘭悄悄跟到衣帽間,門口有三個人閑閑聊天,一個是十三府裏的,一個是劉三,還有一個不認識。她想了想,又悄悄往回走。至花廳外,琵琶聲還在繼續,鄭平、青兒、小墨等人都站在廊沿上。她避開別人的注意,招手讓鄭平、青兒過來,先命鄭平:“找人去將馬車裏我與十四福晉的外衣拿來,再去問這酒樓掌櫃要些紙張筆墨,都送到衣帽間去。”然後對青兒說:“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