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飛卻沒那麼多想法。
“什麼生來就帶著罪,哪兒有這麼說的,就算是殺人犯的兒子,也隻是倒黴出生在那樣的家庭,沒有無緣無故說自己帶著惡的道理。”
馮大爺坐下,靠在紀念碑上。
“那我不知道你們年輕人的道理,你們上過學,有文化的,我從小到大都是被人說惡人的,大家都這麼說,那我當然就是嘍。”
“從小到大,他們為什麼這麼說?”
馮大爺歎了一口氣。
“我都是要走的人了,和你們說說倒也沒什麼。”
“我出生的那年啊,亂得狠,你們知道小鬼子到處抓人吧,你們年紀小,不見得能懂。”
李竹鄭重道:“我們懂,這些我們都知道,您說。”
“那時候啊,世道是真的亂,鬼子什麼都殺,什麼都搶,你說那樣的小山溝溝,他們也能找到,搶年輕的女娃,再把人家一家人都殺嘍。”
“我娘那時候十幾歲,跟著家裏人躲在地窖裏,就因為半夜偷偷爬出去救自家養的狗,被人抓了個正著。”
“小女娃子被抓住,能有什麼活路啊,被拉到鬼子的帳子裏頭去,那就是受不完的苦,受不了直接一頭撞死的數不清有多少人。”
“我老娘啊,堅強,也算聰明,竟然趁著他們撤走殺人的時候,假死逃了回來。”
“她剛回來的時候,家裏人也是很高興的,能活著回來比什麼都重要,什麼貞潔不貞潔的,命比什麼都重要。”
“直到他們發現她懷上了我。”
李竹頭一回直麵曆史,能做的竟然隻是沉默。
“據說發現的時候已經成了人形了,我娘不懂,還以為是自己吃胖了,家裏人說這是鬼子的孩子,不能要,我娘卻說,他哪裏知道他是誰的孩子,現在誰也沒有,這就是她的孩子。”
“大夫也說,這一胎要是沒了,她以後就不能生了,我呢,就這麼在娘胎裏活下來了。”
“有些人啊,活下來就是痛苦的開始。”
“風聲是攔不住的,還是在那樣的小地方,誰家生了孩子都得去瞧瞧,這不就有人認出來了,我和哪個鬼子裏的官兒有點兒像,加上我沒爹,他們就認定了,我是鬼子的孩子。”
“要不說人這一輩子,命是老天爺注定的,他們還真說對了,我那老娘,爭辯都不知道怎麼爭辯。”
“你們沒見過那場麵,山溝溝裏,一群人舉著點著的柴火,說要燒死你,要不是我娘拚命攔著,我早就沒了。”
“後來,一家人受不了這樣的日子,都走了,我老娘就重新找了個地方,在村子的另一頭,自己過日子。”
“等我長大了,懂事兒了,也就都明白了,我娘為什麼孤零零的住著,為什麼沒人願意跟我一塊兒玩兒,為什麼人家見了我要麼就是‘小雜種’要麼就是‘小鬼子’,我就得背著這個名頭過一輩子?”
萬飛:“那您怎麼不離開那個山溝溝,到外頭去?”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離開過呢?”
“那是二十出頭的時候吧,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從大山裏翻出來,賣了自己抓得山貨和帶出去的草藥,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就想找個活兒幹,隻要能有個活兒幹,苦力我也是願意的。”
“誰知道就在那兒碰上了也是從村裏打工的年輕人,他看見我了,我知道,他肯定會說出去,他一張嘴,就什麼都完了,接下來的幾天,好像所有人都在盯著我,我幾十年都忘不了那種感覺,我害怕呀,我怕他們也拿著點著的柴火,過來說要燒死我。”
“我又花了幾天時間,一路吃野果吃草藥,翻回了山裏,回去的時候,我看見我老娘正拎著個鋤頭打男人,那男人我也認識,我在城裏碰見的就是他兒子。”
“我什麼也沒問,把他趕走了。”
“接下來這幾十年,我就和我娘相依為命。”
“這麼說倒也奇怪,村裏的人年紀到了,走得一個接一個,偏偏我和我娘比誰都長壽。”
“前幾年,我埋了我老娘,順便給自己也留了個坑,就在我們的院子裏頭,畢竟熟悉的地方,能睡得安穩點兒。”
馮大爺仰頭看著紀念碑:“我來這兒就是想問問,我身上到底有錯沒有,但這也沒人給我個準話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