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夢蓮故意的擺出笑臉。
他得意的點了點頭。“反正你爸爸也老了,這不算我頂他。他退下來,我上去;我是會長,你是會長太太!你要太陽,我都可以給你掰下一塊來!好不好?好不好?給我!給我!”他又慢慢的往前湊。“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何必呢,早晚不是一樣?”
夢蓮不敢假作媚態,那適足以引逗他的火。同時,她也不敢太強硬,惹翻了他。她隻搖了搖頭。然後,她把眼釘在他的臉上,教他知道她一點也不怕他。“等一等!婚姻大事,哪能這麼潦草?我問你,這些日子,城外是不是打仗呢?”“打呢!關你什麼事?”
“打的怎樣?”
“我不大知道!”
“你還會不知道?”
“東洋官不說打仗的事。”
“嘔!你一點也不知道?”
“嗯,知道一點。大概中國兵打了兩個勝仗,都退了!”“都退了?”夢蓮的心沉落下去。她想:假若國軍撤退,石隊長就也必不久離開文城;一山的仇怎麼報呢?假若不能報仇,她何苦忍辱受恥的和二狗敷衍呢?她想立刻用手中的剪刀!
當她這樣橫心的時候,她的淚反倒無可遏止的流下來,她想起來一切。一山與她,都這麼年輕,可是一山已經死去,她也得結束她的性命!她不怕死;因為死,在敵人的魔掌下,已是家常便飯。她隻是覺到一種孤寂——到死的時候,還沒有一個親人安慰她幾句。不錯,死後也許能和一山在一處。可是兩個魂是否還有青春所應有的愉快呢?
偷偷的把剪刀藏在背後,她看著二狗往前湊。
假若二狗再前湊一步,雖然他不一定死,可是夢蓮的剪刀必會刺傷了他;自然,也許他的手槍會打死夢蓮。
擱在平日,二狗與夢蓮無論如何也不會湊在一處,演一出喜劇或悲劇。戰爭,可是,動搖了一切,改變了一切。它使正與負會同時立在一處,良與惡同時昌旺。它不但殺人也要消滅人間的正氣。人,在這時候,須勝過戰爭,才能使正義勝利。被炮火燒殺恐嚇住的,一低頭,一屈膝,便把自己從國民的名冊上勾銷了。把一時的利益看成千載一時的機會的,便喪失了永生。夢蓮很弱,可是有一顆安正了的心。隻要她的一點熱血沸騰起來,她便會勝過了戰爭。她未必能刺死二狗,但是她的決定是和正義一樣偉大的。
正在這個時候,田麻子來找二狗。
“你來幹什麼?”二狗發了脾氣,因為田麻子打斷了他的求愛的進行。
田麻子的三角眼往下扣了兩扣。“有要緊的事!請你老出來!”
“什麼要緊的事?就在這兒說吧!夢蓮不是外人!”二狗指了她一下。
“夢蓮”從二狗口中叫出來,使夢蓮的胃部向上翻了一下。可是,她壓住氣,勉強的擺出點笑容,向田麻子說:“對啦,就在這兒說吧!”她要聽聽他們的話。
田麻子的暗黃色的臉上顯出為難的樣子,他不願當著夢蓮的麵談話。
“他媽的你說呀!”二狗對田麻子沒有好氣的說。他決定不離開夢蓮。“這,”他又指了她一下,“是我的太太!”
與其說是因害羞,不如說是因發怒,夢蓮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她咽了一大口吐沫。咬上牙,她決定再忍耐。田麻子的嘴唇顫動了幾下,而後將三角眼閉了一小會兒:“那麼,待會兒再說吧!”他要往外走。
“回來!你又鬧什麼鬼呢?說!”
田麻子無可如何的立定。
“說呀!你有什麼毛病吧?”
麻子也咽了一大口吐沫。憑他當年的工夫武藝,他看不起二狗。憑二狗的出賣他,他恨二狗。可是大煙毀了他的身體,也消滅了他的誌氣。他得服從二狗,巴結二狗。“什麼事?”二狗急於聽完話,把麻子趕走,好繼續向夢蓮求愛。他心燒著一把欲火,而隻有夢蓮的屈服才能使他心中平靜;他決定教她屈服。到必要時,他會掏出槍來。“那什麼,那什麼,”田麻子的嘴唇象秋風吹動的樹葉,一勁兒顫動。他老想作壞事,因為隻有為惡才能賺來大煙。他又老不能忘去當年的英勇漂亮,而當年的光榮是以義氣為基礎的。英勇與衰頹,義氣與作惡,在他心中常常交戰;他常常後悔。可是,大煙使他的後悔失去改過的決心,他越後悔,越頹喪;結果,他常帶著悔意去作惡,後悔反給他自己一點安慰,他會繞著圈子原諒自己。
“到底是什麼呀?”二狗催了他一板。
夢蓮輕輕的坐下,揉了揉太陽穴,她覺得頭痛。“那個——”田麻子又遲疑了一下。“你看看去吧!大概王舉人教他們給‘請’了去啦!”
夢蓮聽得出那個“請”字是另有一個意思。在文城,被敵人綁去的與被請去的都會永遠“失蹤”。她極快的立起來,想問個詳細。可是,她說不出話來。不錯,舉人公是她的父親,而且是極慈愛的父親;但是,由國家民族的立場來說,他是漢奸。她沒法不關切他,又沒法不怨恨他。她不能隻顧父女之情,而把更大的事情忽略了。
“教誰請去的?”二狗問。
“東洋人!”
“什麼時候?”
“剛才!來了四位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