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高島在占領下的南京城裏隻遇到過一次反抗。那次他單獨溜出來想搞點外快,身上隻帶了一把刀。想不到,他衝進去的是一個有著四五個高高大大男人的大家庭,男人們明明可以置自己死地,但他們沒有,隻是跪在地上求饒,還把身上僅有的一點零錢交給了他。隻有一個孕婦沒有向他求饒,還對他一臉地鄙夷和不屑。這個孕婦長得比他還高,而且漂亮,激起了他征服的獸性。他把刀扔在地上,脫掉上衣,把孕婦逼到角落裏,那孕婦非但不就範,反而激烈反抗,還咬了他一口。那天,他第一次失去了殺人的興趣,臨走還向捂著肚皮靠著牆根的孕婦脫帽鞠了一躬。
又大又紅的太陽開始下山,像一隻金燦燦的大圓盤。山裏的霧氣濃重起來,遠處的小山若隱若現。高島看了看周邊雲霧繚繞的崇山峻嶺,前不巴村,後不巴店,雖然腦子常識性地閃過可能會出現的危險,但滿打滿算也沒有估計到自己的死期就在眼前了。他讓翻譯官問帶路的吳老板還有多少路。翻譯官傳過話去,翻過腳下的這座山就到了,還說抓了人犯可以在保長家裏留一宿,米西米西幹杯的有,花姑娘的大大的有,把兩個鬼子聽得心花怒放,不過高島心儀的還是那個人犯小月。想想馬上就要到手的花姑娘,高島一時興起,居然邁開一對兒羅圈腿,手舞足蹈,哼起了如泣如訴、雌雄難辨、真假聲頻繁轉換的衝繩傳神歌謠《小原祭》來,以為自己就是遊行隊伍裏跳著祭典舞蹈的那一個。另一個鬼子受到了感染,也立刻附和了上去。
這場景實在是太滑稽了,夕陽下,兩個“日本武士”在前麵貓著腰搜索前進,而兩個“中國農民”在後麵跳著詭異的日本舞!
天色漸暗,這支奇怪的隊伍繼續前行,再轉過一個山道就要進入那條險峻的小道了,吳老板開始擔心起來。自己穿著鬼子的黃皮,真是要命了,小郎中又不知道內情,如果猴王從樹上竄下來……
吳老板正想著,突然前方黑暗處傳來銅串子清脆的丁零聲,由遠及近,還傳來銅匠高亢的歌謠:
……
我家住在山溝裏,
一花引來萬花豔,
不嫌咱家小土台,
來吃棲霞八大碗。
丁醜來了小日本,
隻見墳頭不見人,
妻離子散無家歸,
挑起銅擔走四方。
……
吳老板一聽就是小郎中的嗓音,又驚又喜又憂,而高島不知道唱的是什麼,荒郊野嶺,月黑風高,怎麼會有人在山裏唱歌,以為在山裏撞上了鬼,嚇得臥倒在地。
“前麵什麼的幹活?”
“挺聲音是一個趕夜路的銅匠……”翻譯官向他解釋。
高島讓翻譯官喊話,讓銅匠過來問話。高島自己從背簍裏翻出手電筒往聲音來的方向照著,隻見一個中國人挑著一副銅匠擔,帶著節奏,“叮鈴叮鈴”地走向前來。
吳老板趕緊摘下屁簾帽迎了上去,故意大聲與銅匠打著招呼。小郎中一下聽出了吳老板的嗓音,借著手電筒的光亮,他見吳老板穿得像馬戲團裏的小醜,馬上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他放下了擔子,用脖子裏的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掏出煙來敬煙。這回高島腦子清,怕煙中有詐,不敢要。吳老板倒是挺大方,與銅匠臉對臉點起煙來。
高島見銅匠沒什麼危險,徑直朝銅匠擔走了上去。他朝兩個箱子各踢了幾腳,聽聽裏邊的聲音。想不到猴王縮在抽屜裏被踢了幾腳後,以為被人發現了,要拉它出去摔死,嚇得在抽屜裏瑟瑟發抖,結果連擔子上的銅串子也帶著節奏叮叮叮叮響起來,小郎中趕緊用手扶住擔子。
小郎中假裝害怕地指了指箱子底下的大抽屜,表示裏邊有米西米西,還做了個咪老酒的動作,高島高興地翹起大拇指,說銅匠是大大的良民,蹲下身子,迫不及待地抽開抽屜,還沒等手指伸進去,憤怒的猴王就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掌不放。高島驚叫一聲,把猴王連同抽屜一下從箱子裏拖了出來,拚命地轉著圈兒,試圖甩掉猴王,而猴王就像緊咬不放的甲魚一樣就是不鬆口。高島喊得狼嚎似的,另一個鬼子趕忙上來幫忙。黑暗中他吃不準是什麼東西咬了高島,不敢拉猴王,拉住高島的衣襟往後一拽,讓高島摔了個屁股蹲兒。猴王放下高島,竄到另一個鬼子胸口,對著那張驚恐萬狀的鬼臉兒,一陣“狂吻”,把鬼子的眼睛抓傷,鼻子也給啃了下來,疼得他捧著血肉模糊的臉兒在地上來回翻滾著,已經完全不用管他了。高島忍者劇痛,手忙腳亂試圖從背簍裏抽出那把罪惡累累的東洋刀,被小郎中眼明手快用太極杖把刀打落在地。高島叫著“八嘎八嘎”,氣急敗壞地朝小郎中撲來,試圖抱住小郎中一同跳崖“玉碎”。小郎中一揮太極杖,把高島的一條手臂“哢嚓”一聲打斷,吳老板趕緊撲上來把高島摁住。翻譯官想跑,被小郎中揪住領口扯了回來。高島抬起頭,朝小郎中大聲地問:“你的,魔鬼郎中的有?”
“哈哈哈哈,高島老賊,看你死到臨頭,讓你死個明白。本人當過道士,做過郎中,耍過猴子,現在是走街串巷的小銅匠,值兩千五百軍票的‘魔鬼郎中’!”說完,小郎中給翻譯官做了個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