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劇烈地痛,我早已無法承受。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玩笑……
“有朕為帝一日便不會廢阿嬌這個皇後。”
“如若你不再為帝?”
“母後,不要逼朕!天下與阿嬌,朕皆要!”
“徹兒,孰不知,江山美人難兼得?大漢社稷與阿嬌,但得其一。”
“母後,容朕——深思……”
阿嬌,我是皇帝——我自然愛我的江山社稷。可我更愛你!為什麼要如此考驗我?
“我曾在你睡夢朦朧中問你,‘你是誰?……江山與美人,於你孰重孰輕?’你的回答是……
“你的回到是——江山,這是第一次。今日,太後娘娘說,‘江山美人難兼得,大漢社稷與阿嬌,但得其一。’你的‘深思’便表示你的選擇是——江山,這是第二次。方才我問你,當我有礙大漢社稷、你的權位,你將何去何從?你不語,便又一次默許了江山為重,這是第三次。事不過三,我想無論我再自欺欺人多少次,你的心裏依舊是‘江山為甚,江山為重’。”
……
阿嬌,阿嬌——
你為什麼這麼傻?
你忘記我如何說的嗎——“朕要大漢的江山,也要你。”
我要你,要你!
我的眼前一片赤紅,“朕、不、信。”
“我也不信。曼倩測算如是,我也不信。但太後娘娘健在,她可為證。”籽燁單薄的身體在瑟瑟發抖。我,為何從未見過阿嬌如此顫栗?阿嬌,你為什麼要表現得那般堅強?
她合手壓在胸前,聲音忽然飄緲長遠,“獨、孤、月,她說得沒錯,她是‘孤獨的月亮’。劉徹,她很驕傲很驕傲,也很天真。她不會逼你真的放棄江山,她清楚那是你的責任。隻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急於求正在你心中重要的地位。”激動地搖著頭,她終於是哭了,“江山美人——從古到今,哪個帝王願意舍其一?何況是……傻丫頭,這根本無法相比。明明早就知道他不會放棄的。你走了,時間的消磨總有一天會讓他忘記你。到頭來,誰還會為你傷心?”
我緩緩合上眼。我是帝王、是大漢的天子,原來亦是這般無力。睜開眼,驀然看到一張日思夜想的笑顏,一如初見。情不自禁,我伸出手去,可一切隻是觸不到的美好夢幻。看到籽燁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是嘲諷、亦是悵恨。
我記得自己曾說過“陳阿嬌啊陳阿嬌,在這世上恐怕隻有你一人敢直呼朕的名諱了。”
籽燁眼角分明還噙著淚花,卻依舊不減她那倔強的神情,那樣無畏地看著我。
她……
我不由其掙脫地抱住籽燁,熊熊火焰前我親吻她的發髻,“離開曼倩,來朕的身邊。籽燁,做朕的美人。”
清脆的響聲,伴著臉頰火辣的疼痛。是的,子夫很像阿嬌,而她也像阿嬌……這本又是一個美夢,奈何如此短暫,教她一掌摑醒。她們都像阿嬌,可她們都不是我的阿嬌!阿嬌,阿嬌!
“劉徹!你真是枉對她對你的神情,存心玷汙她對你的愛!”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火海前,隻留我一人孤立。
*
八月廿五。夜。
“阿嬌,你要如何度過今日你的生辰?”
筆尖一點點描摹,卻怎麼不見畫上其人的那份靈動?
“林光……如果你喜歡,依舊‘甘泉’如何?甘泉宮方才來報:金屋已成。金屋還在,阿嬌你呢?”
修長的細眉、上吊的鳳眼,腦海中沉浮千百次,卻就是無法繪出。是畫不出,還是無法麵對那雙眼?
放下玉筆,我隻得歎喟苦笑:“阿嬌,我知愧對你太多,你不願向我討回嗎?”
長門殿中的人兒,一月來明明容顏未變,誰會相信她已……
起身踱步,竟不由自主來到了椒房殿。夏太醫令與母後的話交織在耳,我頭痛欲裂。
“翁主乃誕於醜時中刻,為閭皇星入命,命得一成一敗者矣。再則,翁主為中秋月滿之時降,乃天降祥貴之瑞——後命矣。卻有‘月命’之劫,滿則、殘則,隻得安隨天命,一切尤待三日後揭曉罷。
“天謫桂宮仙,猶月皎皎潔。雙千得此女,莫放任其去。得情得其心,輔佐千古君。疆土無垠際,春秋萬代長。失情失其心,漢命如浮雲。西去東即來,帝王百載休。”
阿嬌,你應恨我。
“來人!擺駕長門宮。”
我想我是瘋了。我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麼,隻是心悸而難以把持。明明告誡自己“阿嬌隻是睡了”,卻依舊清楚地明白“她不會醒來”,難以自欺。
“自從分別後,每日雙淚流。
“淚水流不盡,流出許多愁。
“愁在春日裏,好景不常有。
“愁在秋日裏,落花逐水流。
“當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
“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愁。
“朝聞機杼聲,暮見西山後。
“惟怨方寸地,哪得競自由。
“青絲已成灰,淚作汪洋流。
“願得千杯飲,一枕黃梁遊。
“可憐桃花麵,日日見消瘦。
“玉膚不禁衣,冰肌寒風透。
“粉腮貼黃舊,蛾眉苦常皺。
“芳心哭欲碎,肝腸斷如朽。
“猶記月下盟,不見紅舞袖。
“未聞楚歌聲,何忍長淚流。
“心常含君王,龍體安康否。
“夜宴莫常開,豪飲當熱酒。
“婀娜有時盡,未央鎖新秀。
“素顏亦盡歡,君王帶笑看……”
“陛下。”舍仁遞上白絹。原來我又流淚了。
阿嬌,我是大漢的天子,我的眼淚卻都給了你。你比我的江山還要重要,你可知否?
“舍仁,”我看著自己的手握成拳,說,“朕似乎對衛美人允諾過皇後殿。”
“是。陛下確實說要將衛娘娘的梓桴殿改為皇後殿,隻是還未上牌匾。”
“你去吧。傳朕旨意,易梓桴殿為皇後殿,予衛美人皇後同品。未經朕召見,衛美人不得出殿半步,留殿待產。”
“諾。”舍仁應聲退下。
“……三千怯風流,明朝怨白首。
“回眸百媚休,獨上長門樓。
“輪回應有時,恨叫無情咒。
“妾身漢武帝,君為女兒羞。
“彼時再藏嬌,長門不複留。
“六宮粉黛棄,三生望情樓。”
籽燁唱完,殿中隻有久久空寂。
阿嬌,朕還是無顏見你。
阿嬌,阿嬌。
閉上眼,轉身離開。
“你真得很愛她。真的不再去看一看她麼?”
阿嬌,或許這是最後一次相見。原諒我。
“朕……我,對不起她。”
身後仿佛傳來輕輕的笑聲,她說:“那你再活兩千年吧,她在那時等你。”
我愕然,隱隱記得阿嬌曾如此說過。
她複說道:“她最後要我問你:她——是——誰?”
她是誰?
她是阿嬌。
她是用生命愛我的女子。
她是我最愛的女子。
她是——
比我大漢江山社稷還重要的女子。
舉頭望去,明月皎皎,卻不見圓滿……
原諒我的後覺,我明白得太晚太晚了。
“她是——獨孤月,我獨一無二的月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