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白頭(1 / 3)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伊予誌之慢愚兮,懷貞愨之歡心。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廓獨潛而專精兮,天漂漂而疾風。登蘭台而遙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雲鬱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飄風回而起閨兮,舉帷幄之襜襜。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誾誾。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嘯而長吟。翡翠協翼而來萃兮,鸞鳳翔而北南……”

忽聽見有清越的女聲一齊半唱半誦著,我慌忙起身,卻又坐下。

“……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下蘭台而周覽兮,步從容於深宮。正殿塊以造天兮,鬱並起而穹崇。間徙倚於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而似鍾音。

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羅豐茸之遊樹兮,離樓梧而相撐。施瑰木之欂櫨兮,委參差以槺梁。時仿佛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將將。五色炫以相曜兮,爛耀耀而成光。致錯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張羅綺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綱。

“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台之央央。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跱於枯腸。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複揚。貫曆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昂。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橫。舒息悒而增欷兮,跿履起而彷徨。揄長袂以自翳兮,數昔日之諐殃。無麵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摶芬若以為枕兮,席荃蘭而茝香……”

這是……這便是《長門賦》?

如此一賦,自是將一名女子的悲傷愁怨表現得淋漓盡致,可……那不是我。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我的情,誰訴?

“……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誑若有亡。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於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複明……”

我起身、急步走出殿外,對著遠處樹下的兩名宮女喝道:“住口!”

那兩人問聲,嘴巴還沒閉上,已經是驚嚇不已了。如果放在平時,我或許會感到抱歉,可現在——不會。我冷著臉,問道:“是誰讓你們唱的?”

“是,是皇後娘娘你……哦,不不不,是東方夫人要奴婢們學唱的……”

我沉默了片刻,覺得自己如此憤怒簡直是多餘的。失意地問:“後麵……後麵是什麼?”

另一名宮女小聲地回答:“回娘娘,是——‘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不敢忘麼?難忘罷了。”我擺擺手,說,“去吧,以後不要再唱了。而且,你們忘了?我已經不再是‘皇後娘娘’了。不久之後,天降龍子,皇後殿的那一位才是真正的皇後。”

她們連忙跪伏在地上,其中一個幾乎是請求:“娘娘莫要泄氣胡說,陛下的召文還未……”似乎是覺得到失言了,便連忙緘了口。

我澀澀一笑,說:“召文不過是公布天下,而皇帝的後是皇家的家事,一副召文又有什麼重要呢?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皇後殿’意味的是什麼?”

我捂著胸口咳嗽。她們要上前扶我,我微微搖首阻止了,轉身而去。

長門賦,長門賦……

皇後殿,衛子夫……

這一回去便下起了連綿小雨,我再也無法下榻了。

幾天後,連綿了好久的雨終於停了。卓文君來求見我,才知道我生病了。

我閉著眼,說:“我既已經幫你放出了司馬相如,你為何要這般對我?《長門賦》——還記得七天前初見的那日嗎,我確無心諷你,可今日的《長門賦》才是真正的諷刺——咳咳……和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