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葉這話表麵上是站在江砥的角度,貶了岑遲一道,實際卻是為她即將說下一句做了埋伏。
但這話落入江砥耳中,卻使他仿佛遇到知音,眼看被所有人孤立,這會兒總算有個人與他意見相同了,於是他連忙應聲道:“對啊,我也正費解這事兒。莫姑娘,你既是岑先生的師侄,可知道這其中的緣由?我實是不想因為這件事,繼續與大家拉大隔閡。”
“你真想知道?可這個秘密,其他人也尚未知曉,如果你想提前知道,得拿點東西來換才成。”莫葉微微一笑,順著自己提前預備好的思路,接著說道:“其實我也不要多的,就是特想知道,剛才在營房裏,我師叔悄聲對你說了什麼。哎喲,那時候我見你們眼露興奮,偏偏我卻不知道,便好奇得不行。”
“這……”江砥幹咳一聲,臉上浮現一絲尷尬神色。
說實話,直到此時,江砥才漸漸有些意識到,自己應該是被岑遲騙了一道。什麼王公大墓,財寶無數,他怎麼就被一個財字給迷了心?如果真有什麼大寶貝好掘的,即便岑遲自己體力有限,要拉兩個內行幫忙,那也不至於還要帶上山寨那三位。
幹活雖然人多越好,但分財卻是人越少越好。掘墓盜寶這事兒主要考驗的還是腦力,外行越少參與越好,否則隻要有一個步驟拖後腿,大家可能就全玩完了。
而到了這荒野大墳丘麵前,更詭異的事情接踵而來。看這墓葬的規模,小山似的,怕是得有帝塚的等級了,隻是此地的風水如此貧瘠,哪位皇帝死後願意葬在這裏?前朝十幾位皇帝的墓地,江砥雖然沒有幸運機會去開鑿,但地點所在早已不是秘密,全都安在中州故都,跟西陲這荒蕪沙地八竿子打不著的。
被人當槍使,是江砥在到達目的地後的第一感覺。心裏墊了這麼一重異心,他賣力幹活的勁頭頓時削了大半,如果這趟活兒還要押命去幹,那他心裏就更是一百個不情願了。因此,他剛才才會一再的分心在別的事情上。
這個覺悟,剛才他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跟老搭檔汪佑民透口信,便壓了下來。現在,莫葉問他這個問題,無異於間接揭露他心裏這個小九九。
什麼王公大墓,這話在莫葉這個外行人麵前抖開,她也能識出真假。如此一來,江砥財迷心竅的形象豈非更加高漲?這實在太掉臉麵了。而要江砥親口轉述岑遲的話,更是相當於直接揮巴掌抽自己臉。
編謊敷衍更是不成,莫葉隨時可以找她的師叔岑遲對證。
正當江砥感覺為難,思考著該找個怎樣合適的由頭敷衍過去時,他就聽不遠處傳來兩聲驚呼。
“啊!”
“喲!”
頭一聲嗓音尖細,充滿驚訝,後一聲則吃痛的意味更加明顯些。但是稍後的那一聲,聲音有些變了,仿佛是聲音盛在了一個容器裏,顯得有些沉悶。
莫葉像是被那突然而來的兩聲驚叫劃痛神經,霍然起身,但在她將要提步飛奔過去時,她又生生頓足,朝腳邊地上的水漏深深盯了一眼。注意到水漏槽子還有約摸一半的量,足夠延續不短的時間,她這才轉身向似乎是出事兒了的那邊跑去。
江砥也感覺到了一絲不妙,跟著也追了過去,但與此同時,他心裏竟還生出些幸災樂禍的念頭,好似有些“不聽我的勸、活該吃大虧”的意思。
“怎麼了?”剛跑了幾步的莫葉就看見沙丘一側,岑遲安安穩穩站在原地,她心裏先是略鬆一口氣。而隨著她的喚聲,接下來她就看見同樣安穩站於原地的二娃子和姚甲一齊睜大眼睛看著她,伸出一根手指直往腳下比劃,嘴唇張合數下,卻沒能說幾個連貫的字。
莫葉的腳步未停,在這瞬息之間,她又向前邁了幾步。
就在她快要跑到岑遲跟前時,她就看到原本側著身的岑遲慢慢轉過臉來,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吃驚表情,然後竟朝著她撲了過來。
咦?
莫葉心下微驚,眼見要被撞上,她這才生硬的止住腳步,緊接著就被岑遲按倒在地。
似乎是硌在小石子上了,莫葉頓感背後傳來一陣鈍痛,壓抑著悶哼一聲,然後她就看見近在咫尺的那張麵貌普通的臉龐,此時眉間卻擰起了極深的皺痕。
“師叔?”莫葉先是怔了怔,再才下意識地出聲喚道。
岑遲沒有什麼練武的底子,扛擊打能力也普普通通,這般重重撞在地上後,鈍痛立時傳遍全身,帶來一種麻痹的感覺,隔了一會兒,痛楚才緩和了一些。他動作顯得很笨拙的伸手撐起半邊身體,朝一側翻滾半邊,然後才坐起身來,微微皺著眉頭看向莫葉,慢慢說道:“你看看腳下。”
經了提醒,莫葉這才低頭一顧,不禁嚇了一大跳。
原本平坦但硬實的沙地上,竟悄無聲息的忽然多出一個巨坑。定睛一看,這坑竟還是端端正正的方形,不像自然形成,倒比較像是人工挖鑿的。因為此刻是在子夜時分,清淡的月光灑落地麵,可視度有限,乍一眼向那方坑看去,仿佛真有些大地突然裂開一張嘴,將要吞人進去似的。
莫葉性子偏靜,突然被這一幕嚇到,表現出來的驚訝神態,也就隻是張張嘴,卻並未驚聲尖叫。
過了片刻,她仿佛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慢慢轉回頭來看向岑遲,喃喃道:“師叔,這是……?”
“是入口。”岑遲抬起一隻手揉了揉剛剛撞得有些生疼的肋下,另一隻手往地上撐了一下,身體輕晃站了起來,“運氣不錯,並沒有耗費多少時間就找到了,現在我們可以進去了。”
……
這兩名侍衛知道鐵狂最近因為何事而閑悶,並且他們也自小院那邊的武衛那兒了解了一些事,近幾天鐵狂的確有精神接近癲狂的跡象,所以這二人大致相信了鐵狂說的話,沒有多言提醒叫他速速回小院去。不過,對於某一方麵的事,這兩名侍衛還是留了處心,兩人在拱手告辭時,其中一人給那鑄劍學徒使了個眼色,意思不難看破,便是叫他謹慎口舌了。
鑄劍學徒見狀,連忙斂目點頭,表示知曉了。
然而不止是鑄劍學徒讀懂了統領府侍衛的眼色,在這處寬敞不亞於京都府的京都最高安武高府“住”了十多年,鐵狂自己對這些侍衛們慣常嚴肅的言行間某些細節處知會得也不少。
所以在這兩名侍衛還未離開時,鐵狂就在想,小學徒對今晨這事知道的應該不少,而待兩名侍衛剛剛轉身出屋,鐵狂就在琢磨,是不是需要從小學徒這兒了解些什麼?
望著那兩名侍衛推著運屍的板車闊步走遠,出了爐房所在的小院,鐵狂才轉過臉來看向鑄劍學徒,眼中滑過些許遲疑神色。
鑄劍學徒與鐵狂隻對視了一眼,很快明白過來,卻是連連擺手道:“不不不,師傅,既然統領府都發話了,那晚輩就必須為此事守口如瓶。”
鐵狂失笑道:“這事有什麼可‘守口’的麼?整件事歸總起來不過一個‘殺’字,隻是今晨殺戮過重,我看著有些不忍。”
話說到這兒略為一頓,他一口汲幹了碗裏透著淡淡粉色的熱湯,舒服的籲了口氣,擱下碗時話也轉得極快:“我在統領府待了十多年,說來也怪,每天早上的這份羹湯都要從大廚房那邊傳遍整個府院,卻少有聽說誰吃厭了的。一想到以後我也許就吃不上這樣的美味,禁不住有些不舍。”
統領府的夥食結構不如皇庭禦宴那般複雜和寓意豐富,攏共起來也就上十份搭配合理、分量合理的飯菜,半月一轉的換著做,可但凡來過統領府過席的官員,無一不要對統領府的大廚稱讚一聲。這倒不是旁的官員為了奉承統領大人,才會如此言說,大部分人這般評價,話裏都是懷著真誠意的。更有好幾位曾參與禦宴的大臣,用自己的舌頭證明了統領府大廚握鏟的水平。
也有一種可信度很高的說法,說是皇帝常會來這處府院與他最信任重用的義弟商量一些事情,所以皇宮裏那撥禦用廚子才會分配了幾個人常駐統領府,以照顧陛下的飲食口味。但這個傳言明顯又有一個漏洞,說是為了陛下才會如此安置禦廚,可實際上大廚房那邊天天鼓搗這些美味,從未缺斷過,看起來那些禦廚果斷變成統領府燒火的,似乎身份貶值了。
不論如何,統領府能有如今從內至外結實堅拔的實力,統領大人能有可逾越京都府的生殺獨斷特權,即便隻從府中某些小細節來觀察思考,都能獲得答案。統領府上空那片開闊無阻的天,是由居於宮裏的那位尊者一手撐起的,而統領府亦是那位尊者手中掌控的利刃,時常借以完成一些特別的事項,看似有違常例,實卻是安坐規矩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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