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無論何種樣式逼真的人皮麵具,都是靠塗抹藥水進行貼合,但此人……似乎是將麵具縫在了臉上,而且這種縫合看起來已經曆經了至少數年光景!
年輕的殺手眼中有訝異神情滑過,但他依舊沒有說話,隻是聽這個控製了他肩膀與脖頸處命門大穴的怪臉男人與那城門小兵交談。
“這位軍爺,小人是城北青枝胡同的住戶,剛才也是您查的牌。”怪臉男人向城門小兵遞出一枚竹片銘牌,接著又道:“這個小夥子是我二嬸的表弟,為了準備明年春試,提前來了京都。京都這些年變化可真大,這不,小表弟又走迷了道,小人這就領他回去,還請軍爺海涵我這小表弟剛才冒犯叨擾之處。”
京官的宅邸,大多都安置在北城區,這也不知道是從什麼年月延下來的不喧規則,繼而能在北城區安家的平民,大約也都有份不薄的家底。而眼前這個醜陋的男人,守城小兵的確是有印象的,因為他的臉,實在是太怪了,細看就覺得有些滲人,自然能叫人過目不忘。
“隔代這麼遠的親戚,你家也肯收留,可還真是重情義啊。”聽著這醜臉男人雖謙卑卻不怯懦的語氣,守城小兵隻看了銘牌一眼,就還了回去。既然是剛才檢查過的,他也沒打算多看。
“十多年前戰火紛飛,到處都亂了,近些年才安穩下來,遠房親戚也沒剩幾個。畢竟血濃於水,能照拂就照拂著點。”醜臉男人有些勉強的嗬嗬笑了笑,伸手接過竹片銘牌,先往身上擦了擦,仿佛很珍惜的樣子,然後才揣入懷裏。
他那張臉,再怎麼堆起笑容,也好看不了幾分。守城小兵望著這張臉,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此人生相如此可怖,隻看一眼就很難忘記,可是為什麼除了今天查牌時見過,感覺從前卻沒什麼印象?
戶籍也在京都的守城小兵狐疑了一瞬,在那醜臉男人正要帶著他的小表弟轉身離開之際,他忽然又問道:“你這表弟的州學證明不準備回去找了?他剛才可是很堅持的要回去呢!”
年輕殺手明顯感覺到,覆在自己肩頭、大拇指緊緊挨在頸窩的那隻枯枝手忽然一緊。
這次是小兵主動提出州學證明的事情,估計是看在怪臉男人戶籍在京都的份兒上,會給些優待。但扣在脖頸處的手指又分明提醒著,自己此時若想順著那小兵丟出的話,再次要求直接從通城走道返回,這怪臉男人就會以殺止動。
“不敢再叨擾軍爺的軍務了。”怪臉男人腳步略滯,回頭笑嗬嗬地道:“州學證明對別人來說,就是一張紙,不能直接抵銀子,憑京都城民的德行,撿到會交去官府的。皇都天子治下,拾遺不貪,官府是有獎勵的,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小表弟卻不知曉這些,才過於焦慮,叨擾了軍爺,真叫人笑話。”
“你倒是個頗能明理的人,暫且散了吧!看樣子還有一刻時間,進出城大門就能重新啟用,你們耐心點等著吧!”守城小兵這才散了心頭那一點點的懷疑,隨意擺了擺手。
怪臉男人連忙低首彎腰稱謝,但他搭在年輕殺手肩膀與脖頸處的枯枝大手,始終沒有鬆開分毫。
兩人勾肩搭背,側身緊挨著並排行走的樣子,看似有些不雅,實則是市井平民兄弟間情誼親近的表現。京都大街上,兩個男的聊到興致了,酒莊飯館裏,兩個酒客喝到微醺了,就容易這麼掛到一起,見多不怪。
但是伍書與年輕殺手之間的這種親近,實際上是在以命相搏,是用時間與距離,在沉靜的狀態中,進行著生死博弈。
兩人一齊往城門相反的方向走去,在走出了大約二十來步距離時,伍書的身形忽然一滯,咽喉深處傳出極為輕微的鈍音。京都臨近海岸,一慣多風,這時一陣極快又短暫的風結拂了過來,撩起伍書額前枯草般的頭發,露出他嵌在怪臉上的雙眼,眼瞳裏已是布滿血絲,眼白隱現青色,就如他的指白,起了病態的變化。
年輕殺手側過臉,近距離看見這一幕,然後他就死死盯著那張怪臉,漸漸的,嘴角流露出一絲寒涼笑意。
如此近的距離,年輕殺手臉上神情的細微變化,當然也都落入伍書眼中。他抿緊的嘴唇忽然顫了一下,終是沒能忍住,一絲血水如線般滑出嘴角,異常的紅豔。毒素,已經開始影響血的性質,離淬骨不遠了。
然而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身體出現這種危險跡象,隻是抬手屈肘,用衣袖擦掉嘴角的血跡,然後忽然高聲說道:“一個守城小兵罷了,沒什麼了不起。表弟,你全然不必把時間花耗到這種小人物身上。”
他這話,當然是說給背後已經離了一段距離的那個城門小兵聽的。
因為相距有些遠了,那小兵在站崗時間內,斷然不可能因為一兩帶著嘲諷的話就追過來撒氣。不過,有他這前頭一句大話,這絲恨算是結下了,斷了年輕殺手立即回去的後路。
年輕殺手不是愚鈍之人,當然很快就看明白了伍書的“良苦用心”,他臉上神情變幻了一下,然後就徐徐說道:“你似乎特別不想我回去。”
伍書沒有說話。
此刻他表麵上看去神態平靜,其實正忍受著胸腹間如有鈍刀攪動般的痛苦。從確認自己中毒開始,這種毒素隻是一陣一陣的發作,若能忍過這一陣,接下來就會舒坦一小段時間。
至於自己身中何毒,他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因為大統領離京之前給出的指令,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查,常備的解藥劑,隻能嚐試著吃一些,暫時克製毒素在體內蔓延。
可像這樣拖延了一天,他就有一種極為不妙的感覺。
也許有些事注定了結局,如果無法修改,那他隻求在結局到來之前,再做幾件事,挽留一個人,不負自己這短暫一生承載的使命。
年輕人的第一問沒有得到回答,但他並不以為意,就接著又道:“如果你不想我回去殺了她,你就應該殺了我。”
伍書抬眉直直盯了年輕人一眼,依舊沒有說話。
這時,年輕人的嘴角就挑起一絲笑意,說道:“你的殺意還不夠凝聚,你在遲疑什麼?是不能,還是不敢?”
伍書終於開口了,他每動一下嘴唇,就有細線一般的血絲溢出,樣子看起來極為可怖。而看見這一幕的年輕人也終於知道,這怪臉男人一直不肯出聲的原因,他心裏卻是溢起一絲喜悅,暗道自己推算得不錯。
“憑我真正的身份銘牌,就在這城門口扼死你,也是無妨的。”伍書淡淡一笑,笑容有些慘然,“你有著不弱的扮演能力,騙過了許多人,這是需要不俗的天賦與長久訓練才能獲得的成果。如果你死了,你背後的組織會損失很大吧?”
“承讓了,你看得懂唇語,遠遠的就讀出了我與那小兵交談的內容,所以才能把話頭接得那麼準,叫旁人無法質疑。然而學習唇語也是需要天賦的,看來統領府沒有少花精力栽培你,如果你就此隕落,對統領府而言,可算是不小的損失吧?”年輕人亦是輕笑一聲,然後他的眼色漸趨銳利,“你覺得以你現在的體力狀況,能殺得了我?”
“不先試一試,又怎麼能知道結果。”伍書剛說完這句話,忽然咳了一聲,氣血上湧的速度驟然加快,溢出喉口的鮮血將整瓣嘴唇塗染。
“你中的毒,已經擴散了。”年輕人在說話的同時,本來老老實實垂在身側的手,忽然繞到了伍書的後背心附近。
“你的身體染毒已有一個月以上,能挺到現在,也是不易。”伍書搭在年輕人脖頸處的手,指勁突然暴漲,幾乎要隔著一層皮肉將那根脈管掐裂。
年輕的殺手被蛇毒折磨了一個多月,身體較之以往又消瘦了許多,脖頸上肌理中的大血管本來就比較顯眼微突。此時被伍書這麼狠命一掐,那血管瞬間就如纏在樹幹上的藤蔓般,微微扭曲顫抖起來。
他正要探向伍書後背心的那隻手,先是一滯,然後就如漸漸枯萎的草葉子,緩慢耷拉下來。
伍書隻要再稍微用力一些,他便得死,還是悄無聲息的那種死法。
即便他現在還沒死,在毫不動用內勁的前提下,他的體力虛弱得如一個沉屙纏身的病人,被這麼個掐法,也再拿不出舉手或者握拳的力氣。
然而他雖然狀貌慘厲,但掐得他幾近瀕死狀的伍書也很辛苦。身體裏的毒素發作,這個時候再動用身體經絡中已經開始有破碎跡象的勁氣,實在是一種極危險的行為,宛如在快要斷梁的危橋上狂奔。伍書口唇間湧出的血水,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