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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還算順利,隻遇到兩股阻力,有那四個傀儡在前帶路,淩厲隻需冷臉站在四人後頭,要麼一言不發,要麼簡短幾句話,略施震懾即可。
在許多組織、部門,都是外嚴內鬆的格局,攻破外圍防線,進入內部,臉認熟了就好辦事。淩厲早些年刺殺“快刀門”左護法,以及刺殺“青野教”十四堂主,乃至後來到下河郡郡守府“割首”,從江湖到廟堂,見過的大多都是這麼回事。
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使他充沛準備後混入宋宅,要他悄然取走這宅子裏任何人的頭顱都不是難事。
然而不知宗門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對於這一次的任務,宗門並沒有給他足夠的準備時間。可即便如此,宋宅現在已經亂了,他來個趁亂打劫也不是辦不成的事。取得了這四個護院家丁的信任,哪怕這信任隻能維持幾個時辰,也足夠為他作傀儡,帶他在偌大宋宅裏穿行自如了。
經過一路觀察,淩厲心裏已有了一個較為完整的盤算。
宋宅裏有多少家丁,他在幾天前短暫混入宅所中時,就已經查探清楚,此時數一數人數,大部分人應該還是聚到了後宅。至於四散在宅子裏其它角落的哨探,攏共不過二十來人,在他直接跨過宅子正門的前一刻就翻牆匿入的烏啟南應該能一個人拿下全部。
至於其他八十幾人,為什麼都聚到後宅,原因不難猜測。念頭至此,淩厲忽然也有些心覺訝異,不過一個十三歲的年少女子,她到底有怎樣的能耐,竟能招惹整個宋宅七成武力聚攏而來圍捕,卻未能被這群身體魁梧的壯漢一舉拿下?
這年紀尚弱的姑娘,武功根基很紮實,但缺乏練習克敵製勝的招式,也不知道是哪個半桶水的師傅教出來的弟子。就憑她這基礎,即便有再好的學習能力,也不可能在數天之內強大起來。
不待他再有多餘時間細思此事,那領路的四個護院家丁便站住了腳步。他們麵前的那間大屋,應該是這宅子裏主屋之一。此時屋中燈火明亮,窗紙上隱隱映出兩個人影。
在這間屋子的外圍,站了一圈目光緊盯窗戶紙上人影的護院家丁,看樣子是準備伺機闖入。他們的精神看上去還算凝聚,隻是他們的樣子實在狼狽,各個身上臉上都掛了彩。地上更是橫七豎八躺了十幾個人,吃痛哀嚎不已,嘈雜之聲幹擾聽覺,連淩厲一行五人走近了,都還有大部分人未能察覺。
四個領路的護院家丁回頭看向淩厲,其中一人正要開口,就被淩厲擺了擺手阻止。
而亮著燈光的宅子主屋外圍,那些或站著或躺著、身上掛彩的護院家丁見著一個陌生黑衣人走近,先是紛紛臉上露出驚疑神情,但他們眼見淩厲一副泰然又冷漠的表情,再看那四個領他進來的同夥做了個手勢,他們便又自覺壓下心中質疑,在短暫時間內,信了此人。
淩厲眼神輕蔑的盯了在場眾人一眼,然後驟然拔身上前,步履如煙,貼著牆根攀上了房頂,半屈一膝微微躬身,伸手拈起一片灰瓦。
盡管憑他的經曆,已經見識過不少混亂的大場麵,但此時當他的視線穿過小小一片瓦的空洞,看清屋內丈許地裏的事物時,他還是有些覺得驚訝。
若他回憶得沒錯,這間屋子應該是這宋宅家主的書房,此時書房裏兩麵挨牆的書架已全部橫倒在地,書冊撒得到處都是,並且多半冊集的裝訂線都已斷開,紙片或皺或殘,如絮散落。書桌上的書寫用具也已盡數拂落在地,精瓷洗筆被砸了個粉碎,筆架折斷,備用的白紙既濺有墨,也濺有血,光潔的書桌上,已多了幾道橫來豎往的深刻劃痕。
這間屋子顯然剛剛經曆過一場激戰,雅致物品,無一不遭損毀。
在生命的價值麵前,所有事物都會被無情的貶值,這間書房的嚴重毀壞,或許就從一個另類角度,闡述了這兩種價值的對抵關係。如果要修複這間書房,整理還原書架上的藏書,沒有十天半個月的工夫、不花上百兩銀子怕是不成。然而生命卻隻有一次,屋子裏三個女子的爭鋒相對還在繼續。
蹲在房頂的淩厲稍微辨識了一下,目前室內鋒芒對抵的格局是,那個名叫莫葉的年少女子手握一把形狀有些古怪的薄刀,刀鋒已經架到她麵前那個背向她的女子後頸處,看樣子局勢對她有利。然而眯眼細看又會發現,在莫葉的後方,一把長劍從一扇開著的門後頭遞出,劍尖也遞到了莫葉的頸後。
這種扭曲的格局,算是怎麼回事?
半蹲在房頂的淩厲眉頭微微蹙起,遲疑了一瞬,他腳下未動,隻是偏過上身,琢磨著以劍抵著莫葉後頸的那個人所在的位置,又掀開了一片灰瓦。
但當他視線垂落,看見的隻是失望,因為這間屋子的瓦下格擋了氈布。
淩厲對此有些疑惑,放置了諸多藏書,本該十分小心注意防潮的書房主屋,瓦下並沒有墊氈布,反倒是偏房有此講究。不過,這個問題並沒有困擾他太久,就自然想通了。春末夏初的梅雨季節,揀瓦掃塵,對屋舍進行維護,以防夏汛到來漏雨,這是海濱京都居民每年逢了這個時節都會進行的一項工作。前幾天他大約也是借了這個機會,才得以混進這偌大宅院,將大部分宅子都查探了一遍。
憶及這宅子前幾天還是一派和氣,此時卻淩亂得如賊匪過境,他忽然就隱隱唏噓一聲。
打亂了固有的生活格局,對尋常人而言,真的是一種短時間內無法接受的人生大變故。所以這個本性還算機敏的年少女子,才會這一刻犯了混的跑回來吧?
……
南昭金鱗軍大營帳。
王哲按照莫葉的提議,重造了一座沙盤,為此頗費了一番腦力。而當這新式沙盤製作完成,與原先那舊式的沙盤進行對照,這其中的精妙處,便讓帳中幾位觀摩著越看越覺得驚訝。
因為事涉軍中機密,此時軍帳中隻有王哲、崔將軍、莫葉、蕭曠四人同在。
蕭曠隻往這新的沙盤中看了一眼,就似無甚興趣般,慢慢踱步到一旁桌邊坐下,悠然啜著熱茶。
崔將軍的反應則恰恰相反,他隻朝沙盤中的陣地布置看了一眼,就如心神被其中的堡壘模子吸走了一般,又似忽然被人設了定身術,半天呆立著沒動,連視線角度也近乎僵住了。
莫葉在看到了新做的沙盤後,內心也是頗為驚訝,但她表現出來的並不如崔將軍那樣癡迷,她隻是越看越為清晰的發覺,這沙盤上數個堡壘之間的架構,很有些眼熟。
觀察了片刻後,她轉眼看向一旁的王哲,見他正好也向自己看過來,她微微一怔,然後才問道:“這地形,竟有七分像東倉!”
……
皇帝離京了,照說朝務繁忙,丞相這個筆杆子應該會很忙才對。可實際情況卻叫知情的人驚訝,最近這幾天,相爺一直在家休假,寫字修性,喝茶養生。這假不是相爺請旨得來的,而是皇帝那邊賞過來的。
理由也還說得過去,因為前些日子宮裏出事的緣故,很多事務都壓到了丞相案頭,辛苦您五十多歲的人了,還不眠不休忙了幾天幾夜,於是現在給您放個假好好歇歇,俸祿半個子也不會扣,還有加賞。
這事兒若是擱在尋常人身上,像真正抱著一顆擁戴皇帝之心的人,一定會滿心感激磕頭謝禮,然後高高興興回家休息。皇帝的這種賞賜,對任何京官而言,都是在給自己臉上添光彩。而對於心思不純的人,則會忍不住揣度皇帝的意思,不知道君主這是不是在變相的疏遠自己?但也僅此而已,等過一段時間,帝心必然能看清了。
然而史靖此時的心情卻是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有點複雜。
他感覺到了皇帝是在疏遠他,並且這種疏遠是階段性的,他並不陌生。但凡皇帝需要離開皇宮,並且很可能當天沒法回來的時候,他絕對會找點理由,把京都官僚之首挪出皇宮範圍。
他這個丞相,雖然沒有什麼實權,但卻有聯絡之能力。借力打力這種事,皇帝當然清楚,關鍵一點還在於,皇帝至今還沒有完全相信他,所以絕不會有大的鬆懈、給他盤軋力量的充足時間,總會時不時插手進來攪一攪。
而皇權,又是那麼的強大,他就卡在一人之下這個位置了,即便想稍稍挪動一下,也是難比搬山。
從說服京中七成官僚發起了那場舉國轟動的開城事件,一年又一年過去,至如今史靖已經輔佐新主十三年了。勤勤懇懇,無大過,有小功,是概括他的政績最合適的詞彙。他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從一介布衣做到如今位置,無大過對他而言算是一個不小的褒詞。他就是現在知足地功成身退,對他的一生不算憾事,大多數旁觀的人也會是敬佩與羨慕大過嘲諷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