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5、工部(2 / 3)

王熾極為憐惜妻子,從自己的親衛營裏抽調出幾人來,專責在西北大地搜集名醫靈藥。那時老鄰居北雁雖然極為抵觸擁有南周臉孔的人跨過城界,但西北角的小梁國也已見小勢、且比較能接納外邦散客的遊訪,在那幾年,自產物資雖不足但卻商貿活躍的小梁國算是間接幫了王熾一個大忙。衛家家底殷實,經著名貴補藥維持,王妻衛氏雖然平日裏常感體乏疲倦,但過得倒也勉強無礙。

可世事難料,王熾的長子在五歲那年罹患急症夭折的事,給了發妻衛雲玨身心最重一擊,自此身體每況日下,就連服食足歲三百年的人參膠湯都不見效力,終是沒能撐到王熾返京得勝之期。

雖然王熾稱帝之後沒過多久,就追封了發妻衛雲玨為孝儀淳顯皇後,但他心底裏總覺得虧欠妻子太多,便於某日借了一個在眾朝臣麵前還算拿捏得過去的由頭,將妻家長兄衛雲淮封了萬戶侯,封地晉都,賜世襲爵號,安享每年萬戶供祿。

雖然王熾沒有同時將侯爵的實權部分交付給衛雲淮,除了頂著一個榮譽稱號,晉北侯衛雲淮並不擁有調兵權力,但衛雲淮本來就無心做官管事,值此不惑之年卻可坐享晉都每年全民秋收的一成稅祿留為己用,如這般逐年累積家資,觀想今後,輕鬆便能攢出一筆數目龐大的家產。

然而知曉雲峽錢莊真正管事舵手是誰的阮洛此刻再看這件昔年無比風光的幸事,就明顯覺著有些詭異莫測了。

王熾掀了雲峽錢莊銀庫的底,似乎是有意要查自家大舅子!這是怎麼一回事?

倚權謀私一直是皇商大忌,更何況王熾還是一位新君,應該是極為重視樹立自己的君主威勢的,所以在此期間,身為皇商應該更加警惕和約束自身才對。否則,在新君立勢的這個階段若有絲毫違逆,無論是怎樣的親戚,都很有可能被當成敲震朝野的反麵例子,毫不留情地被拿下治罪。

但陛下的這次出手,未免也太突然了些,甚至有些像是一個偶然的念頭。

思緒剛至此處,阮洛忽然想起一個時辰以前王熾剛到書店時與他說到的青川戰事,他仿佛明白了些什麼。戰爭是一個國家最消耗財力的事情,而衛家本來就是個不缺銀子使的大戶,近幾年又坐享侯爵萬戶供奉,家產之豐難以言喻,莫非是這裏頭出了什麼問題?

“阮公子?”

忽來一聲輕喚,將阮洛從纏頭雜念中拎提出來,阮洛輕舒一口氣,見是侍衛十三在喚他,便道:“何事?”

“您剛才說到一萬兩黃金兌出這些官鈔的零頭,剩下的部分去了哪裏。”侍衛十三雖然有些心疑阮洛在為什麼事深思,但他並不擅言幹預,隻是平聲靜氣地完成自己該盡的職務,“雲峽錢莊將您開具的那張票據兌成一張代領十五萬兩白銀的大票,再由在下與您的屬從將大票送去恒泰館總管事閣進行兌換,兌得官鈔銀值兩萬八千兩,剩下的十二萬兩白銀,便是這六枚玉牌了。”

阮洛很快恢複商人頭腦,在侍衛十三的話剛說完時,他立即便道:“還有兩千兩用作何處?平均兩萬兩銀子換的玉牌,都有什麼用途?”

“玉牌的用途比較複雜,簡單的說,便是可以暢行郡王宿館以下的館區。恒泰館區共有六所郡王宿館,也就是說,有此玉牌作為憑引,阮公子可以遊逛三分之二的恒泰館區,無所滯足。”十三盡可能精簡地向阮洛解釋了兩萬兩銀子一枚的玉牌主要用途,但輪到解釋那兩千兩銀子用作何處,他反倒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說道:“兩千兩,把離這裏最近的‘雨梧閣’包了,是個喝茶的好去處。”

阮洛聽了他的這番解釋,雖然早就知道今天在這裏的一切花銷很可能一夜過後就會全部由王熾設法還入他的賬上,然而頭一次玩這種瘋狂遊戲,他還是禁不住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兩千兩在這裏隻能包下一個茶樓,但擱在京都,連地契帶著樓子桌椅夥計全部買斷,一座茶樓的價值也就這麼多了。

恒泰館區對於隻是空有一屋金銀、而在世上沒有什麼高等身份的庶人來說,真是個拿銀票當柴燒的好去處啊!

十三注意到阮洛的臉色有些不對,慎於再多說什麼,忍不住側目朝王熾看了一眼。得了王熾一個眼色,十三立即如受大赦,連忙撇足去了一旁。

“這點銀子,用得還算恰當。”王熾看向已經站到一起的十三和阿平,緩緩說道:“你們兩個就走在前頭,十三且留神些,花銀子的事情就交給你們兩人了。”

十三與阿平聞言連忙應是。

阮洛聽見王熾的說話聲,也漸漸收了心緒。

除了某幾個獨院,恒泰館區的守衛規則大體來說是外嚴內鬆的。通過大門這道最麻煩的手續已經辦妥,之後的行走就會輕鬆許多。輕輕舒了口氣,阮洛將視線投遠,著眼於館區內的建築群體,緊接著他就看見一行五人從館區一條筆直而來的街道上疾步走來。

五人裏後頭那四個好像著了一身飯館茶樓夥計的裝束,而領頭那位在阮洛看來,總掌銀櫃的身份痕跡就很明顯了,阮洛平時沒少與這類人打交道。

五人行至王熾跟前,為首掌櫃模樣的綢服中年人連忙躬身堆笑,捧拳恭敬說道:“敢問,這位就是來京賞春的王老爺吧?”

王熾當然點頭,暗笑月餘未出過宮行走,這十三的編撰活兒似乎更精了。

確定了來者身份,那綢服掌櫃的臉上笑容更加燦爛,不再贅言問詢阮洛的身份,而是一手向右平攤作了一個“請”字,先入為主地又道:“在下是雨梧閣的小掌櫃,帶著四個夥計,特來迎接二位貴客。閣中地掃塵清,爐上雪泉微燙,這位王老爺,還有尊公子,請隨小掌櫃的這邊請。”

“好。”王熾微微一笑,“掌櫃的禮重了。”

本來站在王熾身旁後半步的阮洛這會兒倒又遲滯了,那一聲“尊公子”的稱呼落入他耳,直敲得他眉梢一挑。

而站在阮洛身後的保鏢阿桐聽到王熾後頭說的那句話,心中是頗有異議:兩千兩換茶樓幾個夥計出來相迎,這算不上對方禮重吧?倒是自家公子的銀袋子被狠狠割了一刀,這才是下手有些重。

走在最前頭的侍衛十三與保鏢阿平已經開始在給那幾個茶樓夥計發銀票了,一人兩張,二十兩的官鈔再兌成銀票,至少也可得十六、七兩,四個夥計臉上堆起的笑容更真實了,那時喜滋滋的味道。

慢慢綴在王熾身後的阮洛腳步輕快不起來,忽然他看見王熾回頭看了他一眼,以極輕的聲音說道:“是不是在想雲峽錢莊的事情?或者應該說,你已經開始考慮晉北侯的事情?”

阮洛目色一凜,心下很是吃驚,沒想到自己隱藏的思慮雖然一字未提過,卻已經被王熾這麼準確的透悉了然到了。

麵對王熾的目光注視,阮洛動了動唇角,正頗為猶豫該不該說,他就又聽王熾輕聲道:“所以我剛才會說十三花銀子還算恰當,雨梧閣的避聲效果很好,在那兒閑聊也比站在這街上要覺著舒坦。”

阮洛明白過來,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加快了步履。

……

在餛飩館留下一枚銅錢後,快步離開的蓬頭樵夫隻繞開一條街,行至人際稀少的街頭一角,便停下了腳步。屏息觀察四周片刻,蓬頭樵夫旋即蹬石上牆,轉瞬間消失在牆頭。

落足在一家民宅的後院,蓬頭樵夫繞著主宅疾步行走一個來回,快速掃視院中四角,再次確定這戶人家並無人在,目光一轉,視線掃向廚房的位置,隨即大步走去。

在邁過廚房門檻時,他的左手已經摘去頭上覆著的那團如枯草一般的頭發,右手則將拎著的柴刀擱在灶台上,然後勾起食指劃向腰間,束衣布帶受力鬆弛,那身破爛的麻衣自前襟口褪開,滑落雙肩,至他的右手中團握。

脫去麻衣後,裏麵穿的那套窄袖短襟的灰色布衫展露出來,剪裁貼身,隱隱透出他修長而勻稱的肌體。他的脊背挺直,臂長肩寬,這並不像一個常年過度勞苦的人該有的體格。

而當他的右手以麻衣包裹那“頭發”的同時,他的左手很快又握起了擱在灶台上的柴刀,順勢朝這戶人家習慣掛在離灶頭不遠處牆壁上的火鐮,以極快的速度連勒數下,頓時火花四濺。

手中揉成一團的麻衣碰著那火星子,很快升起縷縷薄煙,已經沒有蓬頭枯發的年輕樵夫將這一團破衣爛衫假頭發塞進灶膛裏,然後他又從窄口衣袖裏摸出一個小紙袋子,倒出一粒黃豆大小的黑色丸子,在食指與拇指間碾碎,掀掌撒入灶膛。

漆黑的灶膛裏驟然大亮,原本隻是沾衣起煙的幾點火星,在轉瞬的功夫裏便如有些妖化了般吐出火舌,將那團破爛麻衣吞沒。

從廚房水缸裏舀了一瓢清水,就著這戶人家灶頭的鹽巴,將故意幾天未洗漱過的牙口清洗潔淨。待年輕臉龐上的灰垢也洗淨,樵夫將緊緊盤在頭頂的一頭烏發放下,手指沾水為梳,疏攏數下,再從前襟裏側抽出一根刺繡了白色梅花的嶄新紫綢帶,將一頭微濕的長發鬆散束於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