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1、老房老酒(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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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史靖不同,大夫人上一次喚出這個昵稱還是在去年的元宵節。史靖陪她看仆人在院子裏掛花燈時,捏湯匙喂她吃湯圓,她一口咬破湯圓,被滾熱的湯圓芯燙到,她忽然就呼出了這三個字,仿佛喊了這三個字便能止疼。

甫一聽到這個稱謂,史靖亦是禁不住動容。

妻子剛才所說的話,除去第一句,後頭的言語可以表現出,她此時的記憶又推遲到她剛生孩子,還在月子裏的時候。

那時候的她還沒有瘋癲之症,可是在她剛才著手打三兒子的時候,那段記憶則是她生孩子過後的第四個年頭。

那時她的瘋症已經很明顯了,但他以為把血脈相連的親子放在她身邊,能讓她慢慢受親情補養、修複精神上的損傷,卻沒料到她發瘋起來,竟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下狠手。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前浮現,很快又被史靖強行按下去。但在此之後,他心底的一絲怒火卻終於竄了上來,不過仍然不是衝向他的妻子,而是那兩個服侍在後的丫鬟。

盡管已經將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但史靖雙眉間的那道溝壑仍然無法完全平複。

沉默片刻後,史靖盡量將聲音放緩的說道:“孩子不但個頭長高了許多,字也寫得比剛學那會兒有精神多了,阿蘭,你要不要考考他?”

“好啊好啊!”大夫人十分孩子氣的鼓掌起來。

史靖給兒子史信遞出一個眼色,平靜說道:“好好陪你母親,但別讓她玩得太累,早點歇息。”他這後頭半句話的語氣稍微加重了幾分。

史信很快會意,令那兩個丫鬟不要跟隨,然後拜別父親,領著母親出了花廳。

這對非親生的母子剛走,坐於上座的史靖平靜的臉上忽起波瀾,衝門外喝道:“來人!”

剛才隨那兩名丫鬟一道兒,護送大夫人來花廳的三個護院家丁,一直就守在門外。聽到史老爺的呼喝聲,這三人才急忙進了廳內。

不待他們拜下,就又聽到史靖怒斥:“帶下去!”

眼尖的護院見史老爺在發下這道命令的同時,手掌已經握成了拳頭,並在桌上扣了一下。叩擊聲不大,但讓幾個護院家丁當即明白過來,押著隨侍大夫人的兩名丫鬟就往外走。

花廳中的事況陡然生變,倒是那兩個丫鬟有些後知後覺了,直楞在當場,任憑練過些功夫的護院家丁鐵鉗一樣的手扣上她們的肩膀,她們渾然不肯挪步。

然而後知後覺不代表她們心裏不清楚將要發生何事,自己幹過的虧心事,誰能比自己記得更清楚?

肩膀上被鉗製的疼痛傳來,兩名丫鬟回過神來後,瞬時間心裏生出一股虛怕,已經哭了起來。

兩個丫鬟無力抵抗護院家丁押著她們往花廳外拖拽,也來不及爭辯,史老爺根本不給她們這個機會與時間。

可兩個丫鬟很清楚,在家主這樣的暴怒籠罩下,所謂‘拖出去’會是什麼下場。她們驚懼斷魂,隻能窮極聲音地不停大喊:“老爺饒命啊!饒命啊!”

事到如今,才知求饒,還想乞命?史靖冷眼刺向那兩個拚命回頭乞求的丫鬟,不但不無視於這個場景,還正是要直麵示以絕決。

如果他會給出饒恕的待遇,還會如此命令狠絕?

前幾天,在那處安靜了十幾年的獨院裏,發生了一件險些害死人命的事。

那天下午,岑遲本來是在相府內的花園散步,不知不覺漸漸靠近了大夫人靜居的小院子。恰在那時,大夫人在院落門口曬太陽。岑遲見是相府那位深居簡出的大夫人,雖然平時極少碰見,但他還是極有禮貌的含笑施禮,問好幾聲。

不料大夫人在看見目光溫和善意的岑遲後,一恍神,竟把他當成了自己長大成人的兒子,邀了進去。

岑遲是外人,並不清楚大夫人的過往,以及她的瘋症具體為何。見相府原來的女主人好意邀請,或許還有一些憐憫於她長久過著‘活寡’生活,岑遲隻猶豫了一下,便進去坐了坐,用了些茶點,陪大夫人閑聊了幾句。

原本這隻算是相府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

憑大夫人現在的年紀,足能長於岑遲一輩。岑遲又本來是個不拘小節的性情,進小院陪長輩聊聊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即便事後史老爺知道這件事,大抵也不會有掛心計較的理兒。

然而岑遲在陪大夫人聊天到中途時,忽然身感不適,身體情況也是驟然惡劣起來。後來仆人喊了郎中來瞧,才知道他竟然中了惡毒至極的慢性du-藥!

更為震驚全府的調查結果是,那du-藥竟在大夫人與岑遲聊天時,讓丫鬟泡給岑遲的茶水裏!

醫館郎中解釋了這種慢性du-藥,據說是江湖上名聲極惡也極盛的藥鬼所煉製,無人可解,似乎連藥鬼自己也沒有解藥。

藥鬼在江湖上的惡名之所以盛極,除了他煉製過藥傀儡這種似人似魔的怪物,還因為他有個喜歡煉製各種du-藥,卻不管配製解藥的惡癖。

岑遲遭了du禍,先不管原因具體為何,救命是迫在眉睫的緊要事。然而思及近在京都的醫師中,醫術能與那位傳說中的藥鬼對抵者,不禁要讓人想破了頭。

近段時間,京都最強醫師、時任太醫局醫正的嚴廣老爺子家中傳出藥箱被盜事件,老爺子也因為此事氣得身體抱恙,請了大假在家休養。

史靖原本也不指望自己能請到嚴廣,給自家一個無功名爵祿的清客治療。而讓他選擇送岑遲去西北的關鍵原因,是因為他記得,府中的另一個名叫方無的清客說過,藥鬼的行蹤就在西北那林密瘴多的赤雲峽。

府中眾清客裏,方無是喜歡研究星相的人,但這門學問過於飄渺,他極少與人談及這方麵的事情。

除此之外,方無還醉心於練習龜息延壽的功夫。他也似岑遲那樣,常常離開相府,遠遊於四野之間,不過他淨往人跡罕至的地方鑽,是因為他曾說:“有的地方水幽山奇,渺然有靈氣,適合吐納延壽。”

方無的這兩大愛好,很難在相府清客中覓到知音。最開始史靖以待客之道對方無禮敬有嘉,也隻是純粹認為他是個奇人異士,並未有一件事請他幫忙。

沒想到時至今日,方無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似能給岑遲帶來一線生機。

……

以前他的貼身侍婢小星還沒有離開華陽宮的時候,他曾派她監視過宵懷宮幾個月,所以他早就知道,德妃身邊的侍婢分兩種,一種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宮女,另一種則身懷不俗武藝。

他不知道德妃吩咐的那兩個宮女是不是屬於會武功的那一類別,如果是,隻是憑她們對人的呼吸聲敏銳地覺察力,衣櫃裏藏的那兩個人絕對難以繼續隱身了。

內心情緒起伏太過劇烈,臉上就難免有絲毫的顯露。

德妃望著起身至一半,忽然定住了身形的王泓,不禁疑問道:“皇兒,你怎麼了?”

“沒……”意識到自己臉上的驚懼神情可能已經被德妃的眼光捕捉到了,精神又過於係掛衣櫃裏藏著的那兩個人,王泓忽覺胸臆一滯,話不及說出口,一陣猛烈的咳意就竄上喉頭,他咳得躬起了背。

德妃見狀不禁心頭微疼,連忙走過來,一邊輕輕撫著他的背,替他順氣,一邊因為擔心而責備道:“說是小心別受風寒,這就咳上了,你這孩子……為娘今晚上又要擔心得入不得眠了。”

王泓本想說些什麼,無奈這一通咳來得太激烈,他一時竟按捺不下去,連眼角都咳得濕了。

“毯子呢?!都在後頭磨蹭什麼呀,快點拿過來!”德妃朝去了屏風後拿絲毯的兩個宮女吼了一聲。

兩個宮女很快取了毯子回來,皆是手腳輕顫,有些懼於接近德妃,隻將頭垂得極低的雙手將毯子遞過來。德妃似也暫時不管什麼姿儀了,一伸手就抓過質地輕柔的絲毯,然後扶王泓躺回榻上,替他蓋上兩重被毯。

因為多了一條毯子,占了一些空間,德妃並沒有看見錦被掀開時露出的那冊子的一角。

替王泓掖被角時,德妃捏了捏那條毯子,臉色忽然又惱了起來,朝那兩個剛才去後頭拿毯子的宮女叱道:“叫你們拿毯子,你們也不知道拿厚一點的來?!”

兩個宮女被嗬斥得身子一抖,一個字不敢漏出口,驚惶得將本就低著的頭垂得更深了。

德妃瞪了那兩個宮女一眼——也不管她們此時是否看得見——然後她就視線一偏,又喚了兩個宮女去後頭。

這後頭被喚去取被子的兩個宮女果然速度夠快,並且取來的被子也足夠厚實,德妃照例要將那被子抓在手裏,卻不料這被子比那絲毯可是沉重多了,她險些沒抱穩的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