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0、心術(3 / 3)

的確,岑遲身上既無功名,又無兵員,而且現在的他正被慢du纏身,一時半會兒裏能做什麼呢?在西北那片山高、路險、多瘴,近同蠻荒的地方,他能做什麼呢?

當年相府收留岑遲的原因,其實是因為父相了解他的師承意義所在。

史靖頓了頓聲後,又對三兒子說道:“倘若岑遲真如你所懷疑的那樣,此時我們動手,豈非是暴露了麼?為了一個無權無兵的單薄之人冒這種險,不值得,如非可用之才不如及時舍棄。”

與父親這般談話已不是首次,談及岑遲的事,每次的對話氛圍都會有令人心緒不暢的時候。父親不會把話說得太直白,史信很了解這一點,也清楚此時父親話裏的那絲肅殺。

但他終是有些不忍,歎了口氣,輕聲道:“真要這樣麼?”

在話至岑遲的事之前,史靖就已經有了預料。即便史信嘴麵上不會悖逆他,但他若真要對岑遲下狠手,史信心底裏絕對會生猶豫。

“此事……”心緒微微凝滯了一下,史靖喜怒不行於色的開口:“尚有變數。”

這話中的“變數”二字剛落下音,史靖就看見兒子的眼中浮過一點亮光,但沒來由的,他自己的心裏卻感覺到一絲厭煩。

史靖很費解,想不透岑遲是用什麼辦法對自己的兒子構成這麼大影響的。

因為他曾擔任過信兒的西席先生?不,那隻是掛名先生,掛了個虛名,實際上他近乎什麼也沒有教給信兒。

因為他與信兒同日及冠?不、不,那原本是自己的一番好意,可在相府因信兒的及冠禮而擺宴時,岑遲那廝卻在花園裏失手把玉冠摔毀了,那叫及得什麼冠?

還是因為……罷了,那姓岑的年輕人根本就不在相府常住。不過想來也怪,他不常待在相府,卻絲毫未削弱信兒對他的看重,倘若他常居於此,那豈不是……

難道傳說中的北籬學派,連心術之學都鑽研凝練得這般恐怖?

心緒遊走到了這一步,史靖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思考下去,他無聲一歎,轉言又對史信說道:“是留是棄,最終都需要做出抉擇,倘若我們與他走到不能同伍的岔路口,為父希望你不要優柔不決。”

史信聞言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這次在聽完父親的告誡後,他眼中神色未再起一絲波瀾,似乎在父親剛才一揚一頓的話語過後,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他再次端起茶盞,掀開蓋後,還沒去吹開浮在茶湯上的些許茶沫,就準備滿飲一口——他忽然感覺有些口幹,盡管在聆聽父親的話時,他未動口舌,半個字也沒說。

然而他手中的茶盞才微微一傾,茶湯還未沾唇,他就又放下了茶盞。

隻因為他看見門口有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甫一眼看去,這個女人約摸四十出頭的年紀。她臉上的深刻皺紋不太多,但細紋不少,顯得皮膚有些幹燥、失了光澤,看樣子是她少操勞但又不太注意體麵保養的結果。

女人衣著錦繡,衣衫上有著色彩明豔的刺繡花樣,但卻無法將她的臉色也映襯得紅潤有精神。細細看去,她除了臉上的皺紋不太明顯,膚色也很白皙,可那是一種少見陽光所致的白,沒有健康生動的光澤。

她的確很少為生活上的事以及身邊的事操心,因為她實在太能操心了,所以必須剝奪她操心的權力,以免她的神經錯亂累及別人。

這個女人本該有丞相府大婦的身份——當然她現在也算是有這種身份,但卻隻是仆人心裏那位傳說中的大夫人。

她隻是相府以大夫人的身份細致養著、確切說應該是密切關在一處小院子裏的瘋女人。

相府留下不多的老仆人裏,偶有幾人私下裏憶及這個瘋女人的過往,雖然時隔數年,仍讓人覺得背上發寒。這令人談到後仍不禁後怕的事,便是瘋女人在她的親生兒子五歲那年,差一點親手掐死了他。

一般來說,高門大戶裏若發生了什麼事,責任追究起來,最終都會甩到最末的弱者身上承擔,卻未必是將責怪還到該負責的人身上。這也算是人類群體裏衍生的一種競爭法則,冷酷而必然。

史府出了一個瘋主人,如果不關起來,任其為禍,以後這些仆人的日子恐怕要過得異常艱辛。因而對於丞相老爺的決定,仆人們是心懷感激的。

更何況大夫人所生的史二公子如今也都有點瘋症,這對母子不能給史家貢獻絲毫助力,還淨添負擔,史老爺卻依舊照顧了他們娘兒倆衣食無憂的生活,沒有將其拋棄。

除此之外,史老爺還時常請郎中來看診,十數年不變的在心中保留一份治好大夫人的信念,甚至這個信念還穿過了周滅昭立的那段戰亂歲月,這無疑已經算是一個男人對他的發妻情深意重至極了。

此刻,在這花廳裏見到這位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去探望過的發妻,史靖的心情忽然有些複雜。

原本以為把她關在那處安靜的園子裏,她便弄不出什麼動靜了。她一直那樣平靜的生活下去,可能徹底康複的機會還是很渺茫,但或許能像看診過的諸多郎中說的那般,她不再發病,能延些年的時壽。

可未曾想到……

事故發生後,史靖滿心的不相信,他不相信一個神誌失控的人,怎麼還有那種算計心機的控製力。

“坐吧。”史靖望向瘋女人,輕輕開口。

盡管妻子做錯了事,並且今天他叫人把妻子從那處園子裏請了出來,便是為了理清這件事,剛才他坐在花廳中沉思良久,為之煩擾的也正是此事,但到了此時,他仍沒有直麵對她發火。

跟隨在大夫人身後的還有兩名丫鬟、三個護院。

護院家丁沒有進到花廳裏來,隻側身如標槍一樣立於門外兩側,互相隻看對方的眼睛,絲毫不向花廳裏側目。涉及到相爺的家事,他們的知覺很敏感,態度很一致:做好本職,少管閑事。

涉事的兩名丫鬟則跟著大夫人一起進了花廳,聽到史老爺的話,她們連忙一左一右扶著大夫人在史靖座位下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史家三公子已經離開了座椅,走到大夫人麵前深深行了一禮,柔和喚道:“母親安好。”

大夫人並非史信的親生母親,但他對她還是給足了禮敬。然而在妻妾不止一位的家庭裏,母親與娘親在口頭稱呼上雖然隻有一字之差,但其中情份的深淺之別,怕是隻有喚出這二字的人自己心裏清楚。

從前腳邁進花廳的那一刻開始,大夫人的臉上神情就略顯呆滯,但在聽到“母親”二字後,她忽然雙肩一動,睜目道:“我認識你,你是我兒,你不聽話,該打!”

這是她在進花廳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語氣聲調明顯生僵直楞,竟是要打孩子。

剛說完“該打”兩字,她就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一把捉住史信因為向她作揖而伸出的手,揚起巴掌就拍打起來。

她打史信的動作,仍像一位母親捉住犯了錯的孩子的手打巴掌那樣,以並在一起四根手指的指腹一下一下砸著孩子的手心。

這對一個成年人來說,帶不來什麼傷害,但站在大夫人身後的兩名丫鬟卻驚了一下。見自己一不留神,沒有摁住忽然站起來的大夫人,才造成這後頭的事,她們頓時慌了,似是已成本能的一左一右就要拉扯。

忽然,史信出聲喝止道:“我犯了錯,就該受罰,甘願讓母親打。”

兩名丫鬟皆是一怔,看了看史信,又下意識偏轉目光,看向上座的史靖。

史靖的眉頭微微皺了皺。花廳中事態急轉,可這完全與他此時還坐在這裏,於公務繁忙中擠出來的一點時間準備清理的家事無關。

但他仍然沒有發怒,隔了片刻後隻是輕聲道:“阿蘭,孩子錯了,我讓他到書房閉門思過,你別生氣了。”

史靖不但沒發火,還聲音輕緩的喚了發妻的小名。

成親之前,他常常這麼喚她,近些年他很少再這麼喚她了,但再次開口,這個親昵的稱謂隻像從珍藏的箱子裏拿出來那麼簡單,並不生疏。

大夫人沐雨蘭聽到這一聲輕喚,仿佛是從自己的名字裏找回了一部分自己的人格,她忽然就安靜下來。

不再拍打史信的手之後,沐雨蘭先是側目看向了上座的丈夫,然後她再次轉過臉來看向站在跟前的史信,忽然欣然道:“我兒已經長這麼大了,可惜沒有一點像我。可是兒子長得像他爹,不也是天經地義的事麼?何況我的靖哥哥那麼英武不凡!我還要為他生好多孩子。”

大夫人也喚出了她對丈夫特有的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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