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他打我,下手很重的!”孩童不假思索地道,不僅說出了討厭的情緒,還列舉了一條憑據理由。
麵對孩童惱怒情緒的表露,蹲在他麵前,視線與其持平的白衫少年表情依然平靜,隻是接著又問道:“那在你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也討厭他麼?”
孩童沉默了,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喃喃道:“如果他不打我……”
白衫少年這回未再等待,聞聲當即說道:“那是因為你撕了他的筆記。你自己回想一下,山中歲月,二師兄他可曾每天對你目露凶光,嚴辭厲色?相反的,師父吩咐給你每天的早課晚課,有多少桶水、多少捆柴,都是二師兄他憐你年小力弱而幫你做的?”
孩童再次沉默了,並且這次他沉默了許久也沒再開口。
白衫少年輕輕歎了口氣,神情語氣緩和下來,徐徐說道:“筆記已經撕毀了,再就此事訓斥你,也是於事無補。大師兄隻是有一事不明,你並不是脾性頑劣的孩子,可為什麼會想去撕毀二師兄的筆記?”
“我……”孩童隻說了一個字,便低頭咬緊自己的下嘴唇,沒有繼續。
“我相信,此事不是沒有原因的。”白衫少年表情依舊平和,“你應該記得,二師兄也不是輕易會動怒打人的脾氣,他對你其實頗多照顧,但你這一次真的做錯了。如果你有什麼話要對他說,大師兄可以幫你轉達。”
一直低頭不語的孩童忽然抬起頭來,眼含忐忑神色地道:“二師兄會跟我和好嗎?”
白衫少年似乎從孩童的話裏捕捉到了他等待許久的答案,眼中浮現一絲亮色,並不回答孩童的問題,而是含笑反問一句:“那要看你是否誠意希望與他和好了。”
……
山中歲月不覺長短,但那年才五歲的岑遲能深切感受到,生命中缺少了父親那高大卻燥怒的身影,缺少了母親哀歎垂淚的側臉,繼而填充進來三個陌生人,他的生活仿佛並未過得有多差,反而比以往增添許多愉快與樂趣。
那三個陌生人,分別是師父、大師兄、二師兄。
具體說來,不是這三個人闖入了他的生活,而是他在家園遭劫,與親人離散,在雖然不快樂但還算平穩的生活被撕碎、他因饑餓疾病瀕臨死亡邊緣的時候,這三個人構成的小世界收容了他。
雖然他一開始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但是,嚴格同時也博學的師父;不與自己同住但為人溫和親善的大師兄蕭曠;還有雖然在生活中多生摩擦,但相處機會最頻繁長久,其實對他也頗多照顧的二師兄林杉……這三個人組成的另一種“家庭”,讓岑遲很快融入其中,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撕書那件矛盾糾紛,大師兄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果真勸和了二師兄,平穩而融洽的山中生活得以繼續。
直到有一天,因為一件事,讓岑遲陡然記起。
而一年時間的間隔,居然並未令他淡忘上次自己犯下的錯,反而心中愧疚情緒劇烈增長。
……
那天下著小雨,雨雲的顏色有些陰暗,山上濕氣更重了。二師兄從外頭不知什麼地方跑回來,身上頗為邋遢,好似在泥地裏打過滾,與他平時整潔的著裝外表大不相符。當時岑遲已經在山上待了將近一年,習慣了少年林杉平時的樣子,再乍一看他這般回來的狼狽,不禁怔住。
而林杉在回到草屋中的下一個舉動,就是拉著師弟岑遲往外跑。
“師哥,你要帶我去哪兒?”還隻是孩童的岑遲臉上流露出驚訝神情,在被拽出門外的半途,將手裏正閱讀到第六頁的算經丟回屋裏。
“到地方你自然就會知道。”少年林杉照舊故弄玄虛了一句。
等到少年林杉停下腳步時,年值六歲的岑遲就看見了一堆灰燼。
“今天是你的生日,師弟,你到大荒山也快一年了,我拿了點好東西與你慶賀。”少年林杉說著就在那一堆灰燼前蹲下身,徒手扒開灰燼,露出裏麵一隻陶壇。少年林杉抱起陶壇捧到年幼的師弟麵前,又道:“你自己揭開蓋子看看。”
岑遲撇嘴道:“不看,是蟲子!”
“你笨啊,如果是蟲子,放在壇子裏擱火裏燒,還不都死了?”少年林杉哼了一聲,但他不太滿意的表情隻在臉上停了片刻便散去,顯然並不在意師弟對他一番好意的不良揣測,緊接著又催了一句:“快揭啊!如果不是我騰不出手來,早就幫你揭開了。”
岑遲不情願的伸手去揭蓋。
而等到他看清陶壇裏的事物,他眼中立即現出驚訝神情……那種驚訝裏,沒有被師兄惡作劇戲弄後的恐懼,隻先是一陣驚喜,漸漸的那驚喜就又變成了愧歉。
陶壇裏清水中煮好的幾枚山雞蛋,使得吃了許久青菜白飯,嘴正饞得緊的岑遲心頭一喜,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另外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
“師哥,我……”岑遲握著還餘有火灰溫熱的陶壇蓋兒,手懸在空中遲遲未動,說話也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嗯?”少年林杉應了一聲,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天邊斜劃而過的一道閃電吸引過去。
“不好,開始打雷了,這雨也將要下大了。”少年林杉將目光從天邊收回,抱著煮蛋陶壇的他騰不出手,隻得看著師弟催促了一句:“快跟我走,我知道這附近有個野豬窩,先進去躲一躲,然後你再慢慢享用我為你準備的美味。”
……
岩洞裏,身上衣服遍布點點泥濘,還破損了幾道劃口的少年盤膝坐在一堆雜草上,絲毫不介意自己形容不整,隻是專心剝著手中一枚煮熟的山雞蛋。他身上雖然邋遢,但剝蛋的手卻很幹淨,因為剛剛仔細清洗過。
坐在他身邊的岑遲則是不時朝洞外看去,在身畔的師兄將剝好的山雞蛋遞過來時,他反應遲鈍的接過,並不立即張口吃,而是麵現驚恐的道:“師哥,這裏是野豬的窩,不會有野豬回來吧?”
“原來你自進了山洞以來,就一直戰戰兢兢,是在怕這個?”少年林杉剛剛剝完一個山雞蛋,緊接著就又從膝旁那個盛著滾水的陶壇裏撈出一顆蛋繼續剝,同時漫不經心地又道:“放心吧,這個山洞裏絕對安全。”
“師哥,你為何如此篤定?”年幼的岑遲剛仿著師父的口吻認真說完半句話,緊接著下半句話的意思就怪了起來,“你,會野豬的語言?”
少年林杉聞言麵色微邊,扯了扯嘴角。但終是因為牢記著大師兄的叮囑,要對小師弟多一些耐心與包容,他便忍下了與小師弟爭辯的勢頭,隻深吸一口氣後徐徐說道:“野豬會不會說話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個山洞裏沒有野豬。”
“沒有野豬,怎麼叫野豬洞?”
“因為以前有,現在確定沒有了。”
“那為什麼以前有,現在卻沒有?”
“這個麻煩你去問大師兄。”
“為什麼大師兄知道,師哥你卻不知道?”
“我想先問你,你為何有這麼多的為什麼?”
“不懂才問為什麼啊,師父說了,我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隨時可以向師兄討教。”
“這個問題,不是師父的教學範圍……”
“那煮山雞蛋,也不是師父教過的知識。”
“不是你嘴饞想吃,我才去掏野雞窩的嗎?你記得去年,我不答應你爬樹掏鳥窩,你回頭就把我的筆記撕了……我這才想到在你過生日的時候,掏了兩窩山雞蛋,也算是補償你的那個遺憾……”
“呃……師哥,其實我還是想要那個鳥窩裏的……”
“那才多大一點兒,哪有山雞蛋個頭大!”
“但是,那種蛋我從來沒嚐過嘛!”
“你……”
……
在一番爭辯之中,岑遲不知不覺間從師兄林杉那兒又知曉了不少的事情。
例如當你爬樹發現有鳥蛋時,有很大比率的鳥蛋內部其實已經開始化形雛鳥了,是不能吃的。所以一年前,師兄沒有同意師弟的請求,上樹掏鳥窩。
以及關於生日,日子是師兄林杉在自己脖子上銀箍的銘文裏辨出來的。
還有此刻自己所在的這個野豬洞,為什麼隻有洞而不見躲雨歸來的野豬群,岑遲大致也打聽清楚了,結果卻令他再次震驚忘言。
望著岑遲吃完最後一個山雞蛋,少年林杉就“野豬窩無野豬”這一問題,麵現遺憾地補充說了一句:“如果你的生日能早幾個月,就能跟我一起吃到大師兄燒烤的野豬蹄髈了,那可是真美味啊!可惜以後或許吃不到了。”
聽到這話,岑遲的眼裏也現出一絲向往之情,忍不住道:“野豬不會再回來麼?像人住的房子,都可以換人家的,山洞為什麼不可以換豬群?”他說這話時,神情語氣明顯比剛才變了些,不再隻是畏懼。
“都換了四窩野豬啦!換一窩沒一窩,就是豬也會長記性了……大荒山這麼大,又不是隻有這一個山洞。”少年林杉盯著身畔的師弟,表情極為認真地說道:“如果有一間屋子,住誰進去誰就忽然不見了,誰還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