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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潮再沒有異議,但也沒有立即領命告辭,而是將蓋了林杉印鑒的供狀轉手交給了身旁的山良,事情也轉交下去。
看著山良走遠了,江潮折回目光,看著林杉說到:“大人,我們進屋詳談。”
兩人步入室內,看著林杉先在躺椅上坐下,江潮隨後才落座一旁的凳子上,梳理了一下腦中思路,接著緩緩開口道:“大哥,你之前吩咐的事情,我也著空審出來了。那幾個流寇雖然秉性凶悍,不過他們會猛然襲擊你,除了本身的劣性,如你所料,的確還存在一條別的理由。”
稍微頓聲之後,江潮便將他對那兩個流寇的第二重訊問結果一字不漏的轉述給林杉。
之所以江潮會對那兩個已經招供的流寇重複審問,這其實是依從了林杉的吩咐。然而關於這件事,參與第一次審訊的兩個侍衛卻絲毫未知。
這是因為,重複審訊關係到林杉尋找師弟的事,對於此事,目前居所裏除了陳酒以外,就隻有江潮知悉了。
聽完江潮的回複,林杉陷入了沉默。
江潮等待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了一聲:“或許……岑先生是去了沙口縣,估摸著時辰,現在趕去探個究竟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林杉歎了口氣,放緩雙肩,整個人有些萎頓地倚在躺椅上,慢慢說道:“我會吩咐你去審,其實也隻是想確認此事,但除此以外不會再有別的動作。如果要追,早在離開客棧那會兒,我就會讓你們追去。實在是時間太趕了,即便追上了他,我也沒有時間帶他回師門學派,就讓他在外頭多逗留一年吧!決然不能因此耽誤了我們這邊的大事。”
對於林杉尋找師弟的事,江潮雖然是後來得知,這卻不妨礙他體會林杉的艱難用心。
找了十多年,一朝有了比較確切的行蹤結果,卻又要生生放過……江潮看著躺椅上似在走神的林杉,內心有些不忍。
斟酌了一會兒,江潮又道:“大哥,你可以寫一封信,與岑先生做好約定。我帶著這封信去一趟沙口縣,不論有沒有結果,一個來回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不必了。”林杉搖搖頭,“除了直接帶他回去,我不想與他約定什麼。”
江潮欲言又止,但最後終於不再多說什麼。
“你退下吧,我要一個人靜一靜。”林杉慢慢磕合眼皮,“不要再想沙口縣的事,隻做好你自己的準備。”
江潮當即站起身,默然朝躺椅上的人一拱手,然後輕步離開。
……
夕陽西下,但還未完全沒入天西山巒,卻如一團墜落的天火,將仿佛就挨在山峰上眷念不肯離散的雲彩盡數點燃,霞光如焚,映紅了半邊天。
路上鬧騰了一段,等到抵達沙口縣,岑遲已經感覺頗為疲累,隻想在入宿縣裏的客棧後,便沉沉睡去。然而當他一抬首看見了那“沙口縣”的三字石牌銘刻,他心裏忽然有一個念頭被點亮,臉上雖然還殘留著倦意,精神卻漸漸又亢奮起來。
與他並肩騎行的中年道人方無這時側目看了一眼,就見他略現病容的臉上神情有異,不禁問道:“你似乎有所感悟?”
“不,”岑遲搖搖頭,“我隻是……突然想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老道,你敢不敢奉陪?”
方無已經在半路上見過岑遲的癲狂,此時聞言隻是連連搖頭,神情微訝說道:“你又在發什麼瘋?”
行在後頭的高潛這時也勸了一句:“岑先生,未免餘毒複返,在下勸你還是忌酒吧。”
酒能促使血行加速,的確有激起岑遲體內餘毒大爆發的風險,高潛此時說這話的確沒錯,也是一番好意。
岑遲聞言卻歎了口氣,並不領情,隻搖頭道:“無趣啊。”
……
入了縣城,三人很快在“沙誠客棧”落宿。
對於“沙誠客棧”的情況,其實三人在還未到達的路上就已經摸了底,這都有賴於遠在京都府的相府所擁有的強大實力。
早在岑遲有意向北而行的時候,他的這個意思就由高潛以一張紙片遞回了京都相府,並且很快相府那邊就回遞了路線計劃。地圖仍然是由盧舍勾劃的,細致入微,至於行程上的注意事項,相府那邊幾乎等於給岑遲劃好了方框,每走一步都有指引。
如果岑遲隻是外出遊玩幾個月,這樣細致的安排的確能讓他在生活上省心不少,以便他能全身心投入到對路途風景的欣賞領悟中去。
但實際情況顯然不是如此。
因而對於相府的細膩安排,漸漸就成了岑遲最為反感的地方。
而時至今日,因為在路上偶遇了陳酒,這令岑遲心裏早就擱著的一個設想再次被翻出來,並且已然有了無法阻止的實施勢頭。
住店落宿,辦理雜項事務依然由高潛在做。岑遲早就進客房歇了,方無則在客棧大廳叫了壺新茶,慢慢品味了一番,再才回自己的那間客房。
行至門口時,方無剛要推門,忽然聽隔壁屋子裏傳來一聲喚:
“老道。”
方無遲疑了一瞬,然後就步履偏轉,進了隔壁客房。
房間裏,岑遲衣著齊整,端端正正坐在桌邊,正臉朝向門口,與剛剛走進來的方無視線相抵。
方無麵露一絲訝然,說道:“我還以為你早就歇下了。”
岑遲沒有接他這個話題,隻是平平攤手:“坐。”
方無在岑遲對麵坐下,又盯著岑遲看了一會兒,然後才道:“你有事?”
“有。”岑遲點頭。
方無視線微垂,思索片刻後抬眼又道:“還是想喝酒?”
“不止啊。”岑遲終於結束了一開口隻蹦一個字的說話節奏,頓聲片刻後,他才接著道:“跟你說個事兒,不知道你會不會惱火。”
聽得他這話,方無心裏忽然有了一絲覺悟,挑眉說道:“我總覺得,今天你的脾性有些古怪,但又說不出怪在哪裏。”
岑遲忽然笑了笑,然後說道:“你的感覺沒有錯。”
方無微微愣神,他完全沒料到岑遲會以這種方式回應他的話。
緊接著他就又聽岑遲說道:“今天的我,的確與往昔的我有些不一樣。”
當青衫少年行至桌邊,伸手拈起桌上一片碎紙,準備拚接時,他眼角餘光看見讓開位置的白衫少年並未依著剛剛的約定搗糨糊,而是一轉身即向門外走去。
“師兄?”青衫少年疑惑了一聲。
“嗯。”白衫少年應聲,但也僅僅隻是應聲而已,他的腳步未停,很快行出門外。
青衫少年拈著碎紙片的手微頓,略作思索後,並未追出去,很快就整頓精神,專注於自己手中正在進行的事情上。但在他剛剛拚到第二頁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屋外傳進來,立即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出去。
“小師弟,來,喝些清水吧。”
“……謝謝大哥哥。”
“嗯……今後你得稱我為大師兄,剛才打你的那個哥哥,是你的二師兄,可記住了?”
“記、記住了……”
“嗯……師父的懲戒不可怠慢,你還需要跪半個時辰。大師兄先走了,到時辰了再來喚你。”
草屋中,稍微偏著頭站在方窗後頭的青衫少年撇了一下嘴角。隔著一道窗,他的視線並不受阻地投出去,將草屋前坪地上的兩個人看得清楚。他對那罰跪的孩童仍然心存不滿,牽帶著有些煩那白衫少年送水的舉動。
除了罰跪,還應該讓那孩童渴上半天,這才算嚴肅的懲戒,以為深刻教訓,否則還不知道這頑童以後會闖多少禍。
就在窗側的青衫少年心存不滿,腹誹了幾句,正要轉身繼續回桌邊拚他那本被屋外罰跪孩童撕碎的筆記時,屋外頓了片刻的說話聲又起,青衫少年也不禁頓足回頭。
“大師兄……”跪地的孩童還了水碗,有些生澀的喚了一聲,尚且不太習慣用這個稱謂。但在一聲過後,孩童猶豫起來,話未絕,也未繼續。
像他這樣年齡的孩子,本來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應該不會有什麼轉圜心機才對。此刻的他,卻在不自覺間流露出一絲超齡的深沉。
“嗯。”一身灰白棉布衫的少年瞳底清明,卻仿佛沒有意識到這孩子過早成長的心智,隻是照舊溫和應了一聲,轉過身來卻不說話,隻是耐心等待著什麼。
“二師兄是不是很討厭我?”跪地的孩童猶豫了良久,終於開口。一句非常直接的問話,這風格,才有些符合他的實際年齡。
草屋內隔窗而望的青衫少年忽聞此言,眼神逐漸凝起。
草屋外坪地上,站在那孩子麵前隻離一步的白衫少年則是再次蹲下身來,視線與那孩童接近持平,然後他言語溫和但神情實際上很認真地問道:“那你是不是也討厭你的二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