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笑女子聞言稍稍愣神,旋即也是有些疑惑地道:“你這夫家,離紅兒的娘家也太遠了吧?女兒出嫁三天就得回門了,你趕得及麼?可別累壞了我妹妹啊!”
“這……”胡尋也猶豫起來,“那一年當中回一次娘家也是需要的吧?”
“免了。”
人群裏,忽然傳出一個稍顯冰冷的聲音。
一個一身紫衣的年輕女子站出來一步,與胡尋呈對視之姿。她是眾女子中妝容明顯最淡的一位,她正是現今東風樓的總管事,東風十一釵中最年輕的一位,紅樓佳公子的親小姨紫蘇。
東風樓總管事站出一步,場間氛圍頓時有些變了。
雖然在剛才那一群圍堵閨房大門的人群裏,也有紫蘇的身影,但她此時出聲,並站出一步,卻不再有一絲嬉鬧的意味。
樓中其她女子也已經感覺到了,臉上神色也一齊嚴肅起來,因為接下來還要辦一個儀式。
這本來是十多年前,東風樓那位新來的女東主在樓裏日常行用規則之外增加的一條,當時在場的這十幾個女子還心存疑惑,不太相信這個儀式會有舉辦的一天,沒想到這一天卻在今天,真的到來了。
從某一個角度來講,此儀式舉行第一次,仿佛也是給其她女子生命裏點亮了一線曙光。
胡尋也已感覺場間的氣氛有些變了,正當他感覺有些不明所以時,懷中嬌妻忽然輕聲開口:“阿尋,先放我下來。在從這裏嫁出去之前,我最後還有一些事,要交代給姐妹們。”
胡尋依言放懷中嬌妻站落在地,房門口站成兩排的送親女子裏頭,立即走出一人,牽著新娘子的手,引她行至紫蘇麵前。
腳步站定後,今天做新娘的十一忽然並膝跪在紫蘇麵前。
胡尋站在數步外,隻當妻子話中說的事,是要再跟她的姐妹敘別,沒想到竟突然來了這麼一出,他不禁怔住了。雖然他也隱隱覺得可能是自己誤解了她們這群人的意思,但又實在有些不忍心將要過門的妻子跪在冷硬的地上。
而正待他準備上前扶她時,他又停滯了腳步,因為他看見妻子從衣袖裏摸索出一支木釵,遞向了身前那個紫衣女子。
東風樓裏最不缺的就是精致的首飾、高檔的脂粉、華美的衣裝,但在此時,十一以一種十分莊重的態度,取出一支木釵……這其中或許真有什麼特別的章程要走。
想到這裏,胡尋不但沒有繼續前行幹擾,還主動後退了兩步,但他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十一身上挪開。
十一在遞送出那支木釵時,還微顫著嗓音誦念了一聲:“十一歸名。”
東風樓總管事紫蘇接過木釵,略一凝神,那木釵便在她指間對折斷開,從中滑出一支金色發簪。
紫蘇將那金簪遞還到十一手裏,亦誦念了一聲:“歸名,陸紅鯉。”
陸紅鯉是十一的本名,十一則隻是她在東風樓的花名,如果她要嫁人了,名字是要入夫家祠的,便必須鄭重歸名。
第一聲歸名,是陸紅鯉將十一這個花名還給東風樓,象征著粉碎這個曾用過的歌姬花名,紫蘇折斷了她攜帶十多年的木釵,後歸還她的本名,再贈金釵,是為祝願她的從良之身今後恒久不改。
“陸紅鯉。”周圍的十多名明豔女子開始輕拍手掌,“出了這棟樓,就別再回來了。”
還原本來身份的陸紅鯉點了點頭,握緊了手中的金簪,沒有再說話。
這簪子就是一點純金打造,上麵也沒有再佩什麼名貴的珠玉,東風樓裏有的是首飾能超越它的貴重,但陸紅鯉心裏很清楚,這支簪子上又它獨有的那份意義,很沉,很珍貴。
紫蘇上前扶起了她,又輕聲說道:“荊釵化作金釵,希望你今後亦能生活得無憂美好,但如果你有什麼需求,這支簪子,仍代表著東風樓,代表你的娘家人。不過你輕易是不要回來了,免得招嫌,讓夫家也得了麻煩。”
陸紅鯉仍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又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最後一道禮式成了,紫蘇臉上浮現一片和煦笑容,又從懷中取出一隻信袋,交到陸紅鯉手裏,輕聲叮囑道:“這是林大哥早前留下的,樓裏每個姐妹都有。他曾說要親手主持,把姐妹們一個一個都嫁出去,入個好人家,其實並不是開玩笑。如果你以後想回娘家,就去信裏確切的地方吧!哪怕故鄉如今殘破,回那兒也總比回這裏強。”
陸紅鯉終於忍不住顫抖出聲:“隻可惜我的喜酒,林大哥喝不上了。”
這時,一旁的胡尋見禮式已成,也湊近過來,聽到妻子與這樓中大管事的對話,語氣裏有著明顯的惆悵,他想了想後便寬慰道:“今天也是胡某心急了些,沒有考慮周全,不知道妻家還有朋友沒招待上。等會兒我會派家丁送來胡家地址和名帖,如果你們那位林大哥願意賞光,我胡家隨時恭候。”
胡尋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是一怔。
就在場間氣氛忽然變得有些怪異之時,還站在二樓木梯口的石乙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小乙定會擇日登門叨擾,同時兼為檢查我十一姨母在婆家有沒有受欺負,希望到時候不會被姨父趕出府門啊!”
為了娶到陸紅鯉,胡尋除了在她那兒“攻城拔寨”了大半年,終於俘獲美人心,對於整個東風樓的觀察,也是一直沒鬆手,恐怕哪兒做得不妥,惹其奪美大業半道崩敗。因此,對於石乙此人,胡尋也是略有印象,似乎是樓裏某位已逝紅人留世的孩子,共享樓中所有女子的關愛長大。
心念微動,胡尋對石乙這個讓他感覺還有些陌生的年輕人也心存些許友善,微笑著道:“不必客氣,諸位都是紅兒的親朋摯交,胡某隨時歡迎大家來做客。”說罷,他還以溫和目光環視身邊一周,以示邀請之意。
胡尋的話音剛落,一群女子裏頭,又有一人大著嗓門開口,卻是麵向站在木梯口的石乙,笑罵道:“小乙,你這不成器的孩子,你十一姨要嫁作人婦,以後很難再見了,你也不攔著點,隻知道偷懶跑一旁貓著。”
石乙居高臨下,很容易就找到那說話之人。待看清那女子的臉孔,他立即想到了她那外柔內剛的脾性,連忙告饒道:“三姨母,您快別為難我了,我怎麼沒幫忙了,我不但有上陣幫忙,還帶了兩個夥伴一起幫忙,這樣做得還不夠麼?”
“半道上就跑了,這算什麼幫忙?”那女子有撩開了嗓門,“幫人幫到底的道理,你不知道嗎?三年的書白念了?”
她這後頭的半句話,其實已隱含故意成分。
作為紅坊歡樂場裏唯一的男性,石乙必須盡快為自己的將來尋找出路,此時一樓廳中那位三姨母是故意在人脈關係極廣、又在今天跟東風樓沾親帶故了的胡尋麵前,透露石乙的一些信息,給他在胡尋那兒預埋了一顆釘子呢!
而站於一旁含笑聽著這話的胡尋是個機敏的人,已然會了意,知道站在木梯口那生了雙鳳目的俊美少年原來也是念過書能識墨的,自然又對其高看了一分。
石乙卻沒再理會他那大嗓門的三姨母,而是朝胡尋一揖手道:“春中良辰,佳人難得,姨父要好好珍愛晚生這位姨母……啊……”
他的話剛說至末了,忽然呻吟了一聲。
胡尋親眼看著樓下的女子手法極準的扔了一個蘋果上去,砸中了石乙的額頭,他看著這打鬧的一幕,不禁也笑了起來,揖手還禮:“必當如此。”
石乙揉了揉被打疼的額頭,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姨父,請記住我這張為你受過苦的臉,以後在你那兒買綢緞,你可要給便宜點啊。”
胡尋含笑點頭:“姓石名乙字逸,東風樓俊目佳公子,胡某記住了。”
公子這稱呼,是一種譽讚,一般是家世裏有步入功名門者,或者其人本身兼具功名頭銜,才能得此稱謂。
前周對這項稱謂的要求是比較嚴守規矩的,而到了前周末年,國亂律亂,有些東西也丟失得厲害。昭朝取代周朝之後,這些丟失的東西有的撿起來了,有的則模糊了些概念。但不論如何,這稱謂如今雖然沒有最早行用時那麼尊貴無上,也仍是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譽讚色彩。
石乙覺得胡尋對他的稱呼有些過於抬高了,不禁有些恍了下神,但不得不說,他聽著胡尋的話,心裏還的確感覺很舒服。
目送姨父又將姨母打橫抱起,大步邁出東風樓,到了這時石乙才有些感覺到,東風樓裏好像安靜得有些不對勁。
側頭看去,恰好又見一個圓物擊來,他下意識要躲,卻見眼前袖影一晃,那圓物被身邊的莫葉揚手截下,又快又準。
石乙不禁驚訝道:“葉小妹,你什麼時候有這麼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