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這片地方的確賺不到多少閑錢,他那跟著他搬到沙田郡居住的妻子如今不能再像住在京都時那樣做閉門大婦,拋頭露麵開了個滿頭攤,長久揉麵胳膊都結實了,而他自己也是黑瘦了許多……但他眼裏時常燃燒起灼然神采,他的妻子在看他的時候,眼裏也常燃起這種神采,每月三次回家,一晚上過後,總得在他身上留幾道青紅痕跡……
生活的快樂、活著的意義,也許盡在於此。
然而當吳擇忽然接到一封信,他常常掛在臉上的微笑瞬時就淡下去了許多,眼中的亮灼也略微一黯。但他往那處熟悉的宅院趕去的速度並未因心情上的低鬱而慢下來分毫。
陳酒望著前任禦醫吳擇在替林杉診脈過後,就微微沉下臉來,直到自己替林杉擦洗了手臉,服侍絲毫未醒的他盡可能睡得安妥些,她再從臥室走到前廳,仍然看見坐在桌旁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的吳擇依然沉著臉。
察覺到臥室有人走出來,微低著頭的吳擇抬起眼皮,就對視到陳酒擔憂的目光。
不等陳酒開口,已思酌良久的吳擇就先一步問道:“老藥師在離開這裏以前,應該交代過什麼吧?”
“嗯,該囑咐的,老藥師都說了。”陳酒點了點頭,慢慢說道:“依照老藥師的講解,他這是醉酒的症狀,因為體質有異,所以反應會急劇一些。但是昨天在送別老藥師的筵席上,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沒有同飲,隻是避免不了嗅入些酒香,沒想到情況就變得這麼嚴重了。”
平時與林杉走得最近的侍衛隊長江潮此時也等在廳中,就站在吳擇身邊,他聽了陳酒的話,立即想起之前在小山上她回應他的另一番說法,不禁質疑道:“酒姐,既是如此,先前你卻說大人喝了酒?”
陳酒當即將昨天宴飲的全過程描述了一遍,並解釋了江潮的質疑,隻道她昨天傍晚不想在小山上多做解釋,是為了暫時免除他們這些侍衛的疑惑,好盡快送林杉回住所。
陳酒的這番解釋倒也中規中矩、條理分明,可是有誰能真正知道,昨天傍晚她心境裏的那絲變化?來到北地三年,她自認為昨天在麵對眾侍衛的詢問時,那時的她冷靜與耐心都到了一個最薄弱的環節。
侍衛隊長江潮心裏的疑問解除了,前任禦醫吳擇卻蹙起眉頭,慢慢說道:“難以設想,林大人隻是嗅了些酒氣。恕吳某失禮,老藥師真是不該在這個時候離開這裏。”
陳酒與江潮聽得這話,都沒有回複他什麼,隻是一齊沉默下來。
不是兩人覺得前任禦醫吳擇說這話真有什麼失禮的地方,對於隻是厭惡麻煩纏身,但實際上並不如何愛惜自己羽翼的廖世,即便吳擇現在破口罵他幾句,也比為了問藥而纏他一個時辰要好過。
這兩人沉默不語,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廖世離開此地是為了什麼,但他們正是要為此事保密:嚴家的家族病史不能走漏消息,這是名譽問題;林杉快要從這裏撤離更不能說,這是……軍方機密。
即便吳擇在太醫局還存著名額,能像三年前同他一起離開京都,但在半路上分別,被派往西麵的那位禦醫一樣可以隨時回歸帝京皇家醫師編製,這兩個機密都不能告訴他。何況,現在的吳擇已經完全回不去了。
吳擇看了左右兩眼,覺得場間氛圍有些怪異。這兩個人雖然沉默不語,但臉上絲毫沒有怪責誰的意思,仿佛廖世是有名目的離開,哪怕傷病痊愈得還不太徹底的林杉會因此失掉一重體能素質上的保障。
但他很快又揮散了腦海裏偶然冒出的這個雜念。他受皇帝口諭,隨林杉來到北地,雖然不明詳細,可大致事態還是能估摸得出的。
不僅隱居在這小鎮上的事需要保密,林杉不遠千裏自京都來到這裏,還帶著其它任務,這任務也是需要保密的。對此任務,林杉的親信下屬似乎都是隻知片段,自己這個卸任的禦醫更要被隔離在保密事項之外了。
垂眸思索片刻,吳擇隻是接著自己之前問的那個問題,補充詢問道:“林大人有時是不怎麼受勸……所以,除了這個叮囑,老藥師應該還留下了什麼應急藥劑吧?”
除了陳酒以外,江潮是林杉的侍衛裏少數幾個知道他那病異原因的人,而作為林杉最為倚重的下屬,江潮當然知道那瓶藥的事情。
然而當他聽到吳擇開口提這件事,他卻忽然雙眉一揚,抬起一隻手做了個阻聲的動作,然後聲音放得很輕地說道:“醫師慎言。”言罷,他卻又向吳擇點了點頭。
點頭不會發出聲音,不會攜任何信息,傳至屋外不宜知曉此事的人耳中。以往身在太醫局,習慣了察言觀色的吳擇不難理解江潮的這番行為舉止實際意思為何,並且還能從這詫異有些大的口頭話語與肢體動作間讀出第二重含義。
如果林杉的傷愈後遺症已經嚴重到在一些日常可遇的事情上都要小心用藥控製,這件事兒還真是得保密處理。
吳擇剛剛從江潮那裏確認了居所裏的確留有應急藥劑,心緒略微鬆緩,緊接著他就聽陳酒語氣自責地道:“是我做錯了,我知道老藥師好酒,就開了一壺五十年份的老酒。這是連酒量好的人都不易承受的,何況他在場……”
吳擇眼中微微發亮,忽然笑道:“你是做錯了,但不是錯在開啟了一壺老酒,而是錯在昨天沒請我赴宴。”
這話說罷,他頓聲片刻,然後稍微仰高頭,仿佛有遙望高懸明月的意味,感慨又道:“廖世好口福,吳某趕不上,就跟在研藥一途趕不上他一樣。”
他說這話在邏輯順序上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倒真的純粹隻是感慨了。
“你們喚我來,其實我也隻能充個人數,給你們安安心罷了。”吳擇將有些發散的思緒收攏,然後認真地說道:“必須說明,人除了頭腦能記憶,軀體也能做到如此。林大人的身體習慣了廖世施用的藥劑,而廖世用藥向來風格鮮明,很難與別的醫家融合藥性,所以我今天來這裏,並不如何敢用藥。”
“但我相信林大人的選擇,他同意廖藥師離開,應該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同時我也相信廖藥師的安排,他其實是一個極為細心的人。”吳擇話至此處略微頓聲,然後才接著道:“或許他們兩人單獨探討過某些事,你們卻不知道。但既然某些事在他們兩人那裏達到意見統一,吳某覺得你們就也可以放心。廖藥師若認定了一件事,有時候會比林大人更難聽勸,如果知道他的病人要勉強行事,他絕對會第一個跳出來阻攔。”
陳酒想起了昨天下午廖世在筵席上神嚴聲正禁止林杉沾酒的畫麵。
而對於吳擇的這個觀點,一旁的江潮很快也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我就不擅自施藥了。”坐在椅子上的吳擇這時候站起身來,束手於背後,緩言又道:“安排一個人守在這裏,今夜要勞神些,隔半個時辰就查看一下。如果隻是略微發汗、發熱都不要緊,這些都是醉酒之後正常的表現。我剛才在為林大人診脈時,並不覺得他的脈象有絲毫異常,所以隻要安睡一晚,待酒氣自消即可。”
廳中其餘兩人聞言都是心安了一大半。
但過了片刻後,陳酒還是有些顧慮地忍不住問道:“可是……他這樣未免睡得太沉了……”
“嗬嗬,不必過於擔心,用藥理來解釋,酒其實也算是一種傷身的毒。”吳擇淡然一笑,“陳釀五十年的毒,誰碰上不得被立即‘毒’翻了啊?”
陳酒微微一愣,旋即也是釋容微笑說道:“先生若不懼,我那兒還有一壺三十年份的‘毒’,可以拿來讓先生鑒賞。”
吳擇的眼神果然又微微有些發亮,但他很快又揮手說道:“不啦,人在外野,醉倒而無人拾掇,可丟臉麵了,還不如擇機回家,踏實吃老妻打來的二兩黃酒。”
陳酒知道吳擇是身處這居所的範疇就絕難放鬆心緒,這是他行走在醫道上多年以來培養出的極強責任心與習慣,一旦出診就滴酒不沾。並且為了保持頭腦足夠清醒,他在出診期間是連飯食都隻吃五分飽的。
剛才他口頭上責怪陳酒昨天沒請他來吃席,其實就算請了他過來,他未必會同意。五十年份的老酒一上桌,連他自己都怕自己控製不住,可在廖世走後,居所這邊的某項重擔又必須壓在他的肩上,他必須時刻明確自己的選擇。
送走了吳擇,江潮回到廳中,表示今夜由自己來留守,卻被陳酒勸阻了。
陳酒慢慢說道:“你們白天的任務都很重,而我一個女子,重的累的活兒沒法替你們分擔,在這個時候才真正能替你們分些事來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