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他們聞到了那股酒香,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忍不住注目細看,並很快看清了車上那一老一少的時候,幾個侍衛全都驚呆了。
“這……這是什麼……”
“那幾個白發人是什麼來路?老藥師被劫持了嗎?我們要不要出手救他?”
“不對,那幾個白發人是聽老藥師使喚的……”
“那幾個人似乎會飛的,這就是傳言中藥穀異類的厲害之處嗎?”
“……”
散開在山野裏的幾個侍衛很快聚攏到一起,神情緊張且語速極快的議論了幾句,沒過多久就得出了一致決策。
一個侍衛向天空舉起一支鐵管,另一個侍衛吹亮火折子,點著了鐵管下留出的半截引線。
此時夕陽已經完全滑下西邊天際,但天色也並未全暗下來,以此煙火作為聯絡信號,雖然效用並不能傳得太遠,但將就近的侍衛召過來,也夠用了。
信號煙火從鐵管裏噴出,刺向天頂,如一顆逆向滑行的流星。
沒有輪子的竹片車憑著飛掠前行的速度,已經將那幾個侍衛甩到身後數裏遠距離,但當林子裏由未知地點射向天空的信號煙火燃燒至最亮的時候,抬著竹片車的四個傀儡人裏頭,前右角那個傀儡人忽然仰了一下頭。
傀儡人雖然表情木訥,失去了自我意識,但這種異類狀態仿佛也真就賜予了他們一些異類的本領。無聲的煙火、微弱的光亮,竟就刺到了他們異類的神經。
眼角餘光看見了這一幕,廖世跟著也是仰頭一顧。
緊接著他就微微蹙起眉頭,剛才乘著酒興高歌時的舒暢表情不見了,他的一隻手摸上了擱在身邊的藥箱。
不過,他有如枯枝一般的手指隻是在藥箱破舊毛糙的表皮上摩挲了兩下,再無別的動作,便又鬆開了藥箱。
“別跟來啊。”老藥師喃喃自語了一句。
略微猶豫了會兒,他就自袖囊裏摸出兩枚銅錢,又從衣服上扯下幾根線搓到一起,將那兩枚銅錢串在一起,掛到了竹片車的一角。
時高時低的竹片車晃蕩著那串在一起的兩枚銅錢,發出“叮叮”清脆的銅響。聽到這種響聲,那四個抬車的傀儡人仿佛猛然挨了幾鞭子的奔馬,身形躍動的速度更快,躍動起落的間距也拉得更長了。
車上的老者則已經磕下眼皮,放鬆雙肩的靠在一邊車欄上,仿佛這一覺過去,他就能到達藥穀。
————
陳酒果然如她在離開小山前說的那樣,很快就趕回來了。
並非因為她肆意驅馬狂奔如飛,從郊野小山到小鎮中的居所,一個來回竟隻用了不到一刻時間,而是因為她在半路上就遇到了自居所趕來尋找林杉的侍衛。
遙遙看見林杉最倚重的侍衛江潮時,陳酒的心情有些複雜。以她此時的心境,其實有些想慢些回到居所,以避免她的失儀被別的人看見;可與此同時,她又實在是有些擔心獨自留在小山上的林杉,想快些找人回去接他。
看見陳酒獨自騎馬狂奔在鎮外郊野,江潮即便不走近看見她臉上殘留的淚痕,隻憑他記得的,陳酒是與林杉一齊在居所失蹤的,他就大抵能猜到某件事情。
“酒姐……”江潮大聲喊道,同時腳下步履也已從疾步變為奔跑。為遵循林杉再三強調的低調行事,他們一行而來的五名侍衛都未騎馬,否則這麼多人一齊策馬狂奔,在這偏僻且較為貧苦的小鎮裏,還真是一件極為惹人注目的事。
待跑近了些,毫無懸念,江潮已在陳酒臉上觀察到了點滴淚痕。然而根據這淚痕,侍衛江潮最多隻能想到很可能是林杉出了什麼事,而難以捉摸到陳酒真正的心境。
“是不是大人他……”江潮含蓄問道。
“我正要去找你們。”陳酒不待將座下奔馬勒停,就臂彎側轉,提韁馭馬轉身,“跟我來吧!”
江潮不再多言,隻是再次加快腳步,跑步跟在陳酒的馬後。
等到陳酒帶著無名侍衛回到小山上拴著一匹馬的那個位置時,之前還能坐起的林杉已經歪頭躺在地上。江潮走到林杉身邊蹲下,就覺得他的呼吸有些低沉,下意識裏連喚幾聲,也絲毫不見他有醒轉的跡象。
“大人怎麼了?”江潮發自本能的朝陳酒問道。
“喝醉了。”陳酒回答得很直接,直接得省略了一些當為事實的解釋,“先送他回去,再尋法醒酒。”
江潮當然知道,下午林杉與廖世同桌進餐,實為踐行。當時陳酒也在場,以陳酒最擅長的釀酒本事,難免要請廖世飲一壺上品美酒。但他實在難以理解,陳酒怎麼會不勸止林杉飲酒,她又不是不知道大人的身體情況,沾酒傷身是尋常人的數倍!
看著江潮欲言又止的樣子,陳酒此時心境裏的那點厭倦和淡漠還未完全褪去,她不想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多說什麼,於是她又是以一種比較直接的語氣說道:“別多說了,有些時候,連我也勸不住他。”
江潮聞言,果然很快就沒有了詢問的意思。陳酒的話雖然說得直,但卻是事實。
“我們很難預料,大人隻是出來一趟,身體狀況會糟糕成這樣,所以也沒帶什麼別的事物出來。”江潮望著昏昏沉睡的林杉,歎了一口氣,然後就去扶他的肩膀,“隻能背回去了。”
然而他才剛剛將林杉扶著坐起身,還沒來得及往自己背上挪,他手上的動作忽然就頓住了。
江潮抬頭望天空看去,他身邊的四個侍衛亦如此。
“潮哥,是信號。”一個侍衛提示了一句。
片刻的思酌之後,江潮說道:“我去看一看那邊出了什麼問題,送大人回去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了。”
四名侍衛臉上現出遲疑神色,其中一人思慮較快,連忙說道:“不,信號煙火那邊由我們去查看,大人這邊還得潮哥親自送回,因為我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什麼未知對手的迷亂計策。”
江潮沉默思考了片刻,然後就點了點頭,叮囑道:“也好。阿植,你騎著大人的馬過去看看,若遇到什麼事,不必糾纏,把消息帶回居所即可。另外三人跟著我一路護送大人回去。”
四個侍衛下屬當即領命,江潮向那解繩上馬準備離開的侍衛又叮囑了一聲:“阿植,你速去速回,此去小心些。”
馬上兒郎朝這邊拱了拱手,一甩馬鞭,策馬向山下奔去。
————
回到居所,將林杉安置在床上,陳酒又喚婢女燒好熱水,取棉帕仔細替林杉擦洗手腳。廖世雖然走了,但以林杉如今有些脆弱的身體狀況,居所裏不可能少了常駐的醫師。就在差不多十天之前,吳禦醫就被召了回來。
三年前吳禦醫因為私自將太醫局囤積的過期藥材向民間販賣,獲罪被驅逐出太醫局,並且還上了醫界黑名單,此生再難獲得行醫資格。然而林杉居所裏的核心侍衛都知道,吳禦醫獲此罪名,多多少少有些冤屈。
隻因為陛下看中了吳禦醫擔任隨林杉行北的任務,又要對行蹤保密,必須斬斷吳禦醫與京都醫界所有的人脈關係牽連,所以必須捏個罪名讓這位醫術精湛的禦醫登上醫界黑名單。名聲被弄臭之後,果然沒什麼人再與吳禦醫聯絡了。
雖然這是為了遵行皇帝密旨,才無辜擔著委屈,但這樣的委屈未免太傷人。起初居所裏的侍衛為這個好脾氣、醫技高的禦醫的遭遇頗有些鳴不平,但沒過多久,他們隱隱發覺自己可能想得太多了。
因為離開太醫局、離開盛名的吳禦醫好像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委屈的,不止是因為皇帝發下來的那道密旨太沉重,他無力違逆,更大的原因是他來到北地荒僻小鎮,似乎獲得了比在太醫局更多的快樂。
在北地的三年時光中,吳禦醫似乎有些重操舊業的意味,專心做起了藥販子的營生。或許他會有這一改變,也還跟北地有個擅長鼓搗各種藥劑的老藥師有關。
在這三年裏頭,吳禦醫回京都的心愈來愈淡,一年前就把京都的家人全都接到了離這小鎮距離六十裏的沙田郡,那兒的生活環境對老弱婦孺要好些,而他自己則像廖世那樣,背起了一隻藥箱子,遊走在沙田郡附近的村鎮,主以買藥為生。
一個禦醫,竟淪落到要徒步行走在偏僻鄉村小鎮買藥求生,這消息要是傳回京都,不知又要引起多少笑談。然而隻有吳擇自己心裏明白,他的快樂正是在這裏。比起醫士資源充足甚至有些過剩的京都,這些偏居邊境的村鎮更需要醫士的關照,但在他們迫切需求的背後,卻反而有著更多的知足和感激之心。
在這片貧瘠的地方,吳擇救治了許多人,憑他的醫術,救那些病患大多不用傷耗多少精神,但那些康複了的人回饋給他的快樂情緒,卻令他獲得了從醫二十多年以來最大的精神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