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0)、無價(3 / 3)

她握了握林杉的手,感覺到他的指尖有些涼,這本來是如今他的身體素質大不如前所表現出的常態,但此刻這點體溫上的異樣卻因環境所致,在她心裏被放大了數倍負麵暗示。

“不……”她最終選擇抗拒林杉地建議,哪怕這建議在由他說出口時,聽來是多麼的可靠。

然而她隻來得及說一個字,話就被林杉出言打斷。

“我現在比以前瘦了些,可你的身體更是單薄,這麼做會壓垮你的。”林杉收起了勉強說笑的表情。他本來就一直微微皺著眉,此時臉色又嚴肅起來,雖然他還坐在地上,並未以居高臨下的視角看著陳酒說話,但他身上已自然形成一種毋庸置疑的發令氣勢。

深深一個呼吸過後,當他再開口時,語氣裏已經多了一絲有些刺傷人心的決然:“我的身心已經很累了,不要再做讓我傷神的事,去吧。”

“好……我很快回來……”陳酒終於不再爭辯什麼的隻選擇了服從,她似乎終於能完全將情緒冷卻下來,但實際上她才剛壓製下去的那抹黯然神色又從眸子深處浮現出來,這才是讓她瞬間冷下心緒來的原因。

將林杉的坐騎就拴在附近一棵小樹上,陳酒就騎上了自己那匹馬,揚鞭奔下小山。

她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眼裏就積滿了淚水;她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麼,竟已經在心裏積累了這麼多的委屈。

兒時家道敗落,被迫乞討的時候;少時為了給生病的父親買藥,以十兩銀子的身價將自己賣入青樓的時候;三年前跟著生命垂危的他來到這北方,沒日沒夜守候服侍湯藥的時候……她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完全克製不住淚水。

也許是不懂主人心緒的馬兒在衝下小山坡時,牲口性子被激得活躍起來,四蹄跳起躍下的節奏大了些,才會將她的眼淚震出去吧?

那麼心裏的委屈又是為何呢?

自己怎麼樣的委屈沒有忍下去過呢?

陳酒咬緊了牙,抿緊了嘴唇,努力讓自己至少能克製住哭聲,但隨著奔馬高躍,她已經能品嚐到自己的牙根被震出絲絲微鹹的味道。

傍晚微涼的風拍打在臉上,卷起了衣袖扯呼直響,又灌進了袖管摁揉著她身體上的疼痛。她忽然莫名地有些釋然了,不再刻意去忍眼中淚水。她揮鞭重重抽在馬臀上,她衝進了風裏……如果沒有人擁抱自己,就讓自己跳進風的環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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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可能真的存在天意這種念力。

如果廖世不是走到那條土路的盡頭,走到了林杉的視線範圍之外;或者說,如果不是那矮山脈並未綿延多遠,阻止了林杉繼續往前相送的步履……那麼,當那輛沒有輪子、隻由竹片編織成的車駕出現在眼前時,藥穀的隱秘地址很可能就再難繼續隱瞞了。

沒有輪子的馬車,如果是用木板釘成的,那看起來可真有些像一口棺材。

幸好不是。

隱約還泛著青竹顏色的竹片緊密編織在一起,走近這輛竹車,隱約還能嗅到青竹香氣。竹片上的節點錯落排著,藤條在竹片之間的細縫裏傳行,這種編織手法有著一種錯落的美感。不過,竹片車內的表麵環境大體還是比較平整的,竹片與竹片之間交疊的鋒利頭角都被一絲不苟的編在了外麵。

然而當與廖世並肩趕路的嚴行之看見這輛無輪的竹車忽然貼地“飄”到眼前時,他隻覺滿心都是驚異情緒,哪裏還有閑情逸致欣賞這輛實際上製作起來非常耗費人力的竹片車有哪些妙處。

而當他看清這輛車旁還立了四個一身黑衣、站姿如柱、麵龐看上去非常年輕,但卻生長著一頭及腰銀發的抬車人時,他的心抑製不住地猛然下沉。還好他很快想起了就在剛才廖世對他叮囑過的話,憶起這四個……可能正是藥傀儡,他的精神才略微鎮定了些。

不過,雖然他眼前所見的不是鬼魂,但傀儡一流,也跟活死人差不多了。

嚴行之又仔細看了看這四個抬車人怪異的身形臉孔,很快就注意到他們那沒什麼血色的嘴唇。他們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的竟是兩團淡青顏色,眼神木訥,看人隻會直視,但雙目卻有著如螢火般仿佛能折射出微光的瞳體。這樣的臉孔,再襯著他們那垂散至腰際過長的銀色頭發……真就如四隻在白天出沒的遊魂。

廖世剛剛才對他介紹過的藥傀儡形象,立時半個字不差的體現在這四個人身上,雖然嚴行之已先一步了解到這種情況,但當他真正親眼看清藥傀儡的模樣,這還是令他震驚得一時忘了如何說話。

那幾個藥傀儡也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對於這幾個藥傀儡而言,除了廖世,還有藥穀裏的那個主人,其他的人全都是異類。

麵對異類,形神木訥的他們瞬間就會變得極具有攻擊性。

隻是一個對視之後,竹片車右下角的一個藥傀儡仿佛如獵鷹發現了獵物,原本微微呆滯的眼神頓時變得銳利起來。與此同時,他的一頭白發無風自飛,在臉前繚亂狂舞,遮去了他的臉孔,他那長得超過了手指尖的袖子亦隨著葉片兒一樣的身軀飄揚而起,瞬間掠至嚴行之麵前。

嚴行之忽然覺得眼前白影亂掃,仿佛是那藥傀儡的臉湊了上來,銀發卷風而至的結果。隻這一個瞬間,他就覺得自己肺裏的空氣仿佛在一個瞬間被人全部擠出了胸腔,一陣強烈的窒息感襲入大腦,心與肺同停了一拍,便失去了隻覺。

“扶!”

看著搖搖晃晃向地下跌去的嚴行之,廖世大聲朝那個剛剛一甩黑色衣袖灑出一片白色粉末的藥傀儡呼喝了一聲。

那個藥傀儡立即又伸出一隻衣袖,動作僵硬的將嚴行之扶了一下。

可對於失去隻覺的嚴行之而言,藥傀儡隻如一棵不會主動給予什麼細微動作的樹,所以他隻是在這棵“樹”橫出的樹冠上略靠了靠,身形便如一件被風吹落晾衣繩的衣裳,繼續向地下滑落。

“抱!”

廖世又朝藥傀儡呼喝了一個字。

藥傀儡再伸出一隻手,兩邊一直蒙在黑色長袖中、連指頭都未露出半根的臂膀就左右各成半弧,並在一起成了一個圓環。藥傀儡就以這個依然僵硬的動作將嚴行之的肩膀箍在中間,暫時支撐他不再繼續萎頓到地上。

廖世見狀不禁歎了一口氣。這哪裏是扶,哪裏是抱?這就跟拿膀子捆人是差不多的形勢,嚴行之此時雖然沒有躺倒在冰冷的地上,但如果他還有知覺,一定不會感覺有多舒服。

廖世望著那個也正呆呆看著他的藥傀儡,忍不住發惱說道:“記住,看見這個人,你下手給我放輕些!他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停你三天的藥!”

那個環臂箍著嚴行之的藥傀儡依然一動不動,照舊以微微呆滯的目光注視著廖世,比起他們無法辨識這麼長話語的那種可能,無動於衷的他們更像是離魂的死物。

如果這些藥傀儡還能思考,他們在聽到廖世這麼說之後,一定會驚怕得跪地請罪。已經習慣了被藥物淬煉的傀儡人,每天都要進行藥浴和服用一定劑量的藥食,否則他們逆於常人的體格會失去某種平衡,內循環進行反噬傷害,非常痛苦。

然而他們四個能被藥醫放出藥穀,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接廖世回去,顯然他們已經是煉製得非常成功的傀儡人。對於他們那近妖的主人而言,他們是聽話的、忠誠的,但對於尋常人而言,他們是傀儡,是有心跳無意識的活鬼。

廖世歎了一口氣。

多年以前他回藥穀勸阻師弟停止煉藥傀儡,但已經煉成的那幾個傀儡人無法再改變什麼,便隻能留在藥穀。自此以後,廖世與師弟約定每年回一次藥穀,一路都是由這幾個傀儡人送行,如此已經是曆經了二十多年時間。

他那近妖的師弟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居然用藥把活人控製成這個狀態,說是他們是蠱物,也不盡然,因為蠱物無法做到這麼完美。

二十多年前,這幾個傀儡人還都是十歲出頭的少年,被那近妖的師弟用各種藥物洗血之後,就變成了這樣綠血白發的怪人。曆經二十多年的歲月更替,這幾個傀儡人的麵孔大致還保持著少年人的模樣。

廖世親眼看著這些傀儡人的微妙變化,雖然驚詫,但好歹算是勉強相處了二十多年,慢慢也就習慣了。

但最近這幾年自己這邊的情況有些特例,先是經著嚴行之這小子纏人功夫了得,他竟沒能脫身,後來就是林杉這邊出事了,他緊隨來到北地,又要為林杉的行蹤保密……這樣不停被各種瑣事牽扯下來,竟是已經有四年多的時間沒回去了。

不知道藥穀那個近妖的師弟有沒有焦慮瘋癲,又搞出什麼新花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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