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葉的這一治療效果,令林杉頗為欣喜的同時,也讓與這孩子沒什麼牽係關係的嚴家祖老爺欣喜若狂——因為他從莫葉的脫胎換骨和廖世新療法的成功上麵,看到了自己孫兒重獲健康的希望。
不得不說,三年前嚴行之堅決要形影不離跟著廖世來北地吃苦,雖然並未抱著多少為自己籌謀的用心,但或許是天意憐憫,冥冥之中撮合了一種機緣,終於令性格孤僻、一生隻喜歡獨行的廖世也忽然有了主動的、無償的去挽救延續一個人生命的念想。
嚴行之自己常常不知道給家裏人寫信該寫些什麼內容,他卻不知道,這類向家人彙報自己生活狀況的事情,林杉幫他“代筆”做了將近一半。
對於嚴行之身體病變的細節,林杉除了常約他共餐,會淺顯詢問幾句,主要則是通過朝廖世那邊打聽所得,但顯然廖世那邊提供的信息更可靠。綜合了這些所得的信息,林杉會定期向身在京都的嚴家太老爺嚴廣寫信,信道走的是林杉與皇帝直通信箋的快捷路線,信的內容是嚴行之每天的身體狀況,記錄得事無巨細,並絲毫不曾有過修飾隱瞞。
若非如此,僅以嚴行之向家裏寫信的那概率,估計不等到廖世這邊起意帶嚴行之回藥穀治療,恐怕嚴廣已經要帶幾十個家仆衝到北地,捆也要把嚴行之捆回去了。
也虧得林杉這樣用心相助,嚴行之的身體病變情況才沒有惡化得那麼快。北地這處小鎮的生活配備雖然匱乏,但隻要能待在廖世身旁,對嚴行之病情的緩解絕對好過讓他待在京都,哪怕京都有那麼多的名醫,嚴廣也有那麼多的名醫朋友。
有時非物質的幫助,就是這麼的無價。
在嚴廣從京都發來的最近一封回信中,老醫師向林杉表達了最誠摯的謝意,而林杉卻沒有再老一套的寫那一封長信,而是將這個任務丟給了嚴行之。在去藥穀前回給家人的這封長信,讓他自己親筆寫,並且還不是寫給京都他的爺爺,而是由林杉親自做一次送信人,遞交青石縣嚴家老宅裏的嚴母。
事至此時,林杉能幫的都幫了,遙望夕陽下由銀色漸漸變成淡紅色的土路上,那一老一老漸漸遠去的背影,林杉勒止座下駿馬,不再繼續相送。
山側土路還不知要延伸出去多遠,路旁樹疏低矮的長長山脈卻已經到了盡頭,再送下去,就得驅馬也往那土路上行去了。
林杉知道,廖世在回藥穀的路上,最不想看見熟人臉孔,特別是煩他跟著,明顯有些躲他的意思。
他當然知道老藥師擔心的是什麼。
他的視線,從某個角度來講,就等同於皇帝的眼線。對於皇帝的邀請,要老藥師也給二皇子治療那先天不足之症,廖世已經拒絕好幾次了。沒準哪一天皇帝真發火了,要來硬的,隻要摸清藥穀的位置,就派個幾千全副盔甲防護的兵卒,直接將藥穀整個端了。
為了防範北國強悍的軍方實力,南國新君主早就開始在練幾支奇怪的兵種,廖世相信這個皇帝有這麼超於常規的用兵手段,不妨先拿藥穀做個試驗。
沒有誰能與這種國家機器對抗,就憑藥穀那幾個人,即便手中劇毒yao粉再怎麼厲害,也隻是單兵實力罷了。
看見林杉勒馬止步,並騎在他身畔的陳酒終於開口詢問道:“就送到這裏吧?夕陽西下,我們也該回去了。”
林杉沒有說話,隻是歎了一口氣。
“累了吧?”陳酒忍不住一半擔心一半責備地說道,“你之前說不來送別的,可最後還是來了,卻不帶一個侍從。人突然就不見了,在外頭耽擱了這麼久,你的那些下屬該慌神了。”
林杉仿佛沒有聽見陳酒說的話,開口時很自然的另起一個話頭,語氣有些失落地道:“其實……午後你準備飯菜的速度如果慢一些,或許我有理由多留廖世半天時間。”
陳酒突然聽他這麼說,不由得怔住。
她辛苦折騰了一個多時辰,盡可能的趕速度,居然……居然是做錯了?
盡管她能體諒林杉想多留廖世半天,以求敘盡離愁的心情,但在她剛剛聽林杉說出剛才那句話時,她的心裏仍然還是有些不好受。
竭力用心的為一個人做事,最後卻隻得了否定之辭,任誰碰上這樣的事,又怎會不心生一些不好的情緒?
陳酒良久沒有說話,眼中神色亦是一黯。
林杉則是一直微微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不知觀察能力細致敏銳的他有沒有注意到身畔女子那黯然神情,他也沒有說什麼緩和的話,也是一味的在沉默。
這樣近乎凝固了的氛圍,使人仿佛覺得時間被拉長,心思被凍結,這樣對誰都不會太好過。
不知過了多久,林杉終於抬起頭來,仿佛才從他那延伸至無盡遙遠之地的思緒中收回精神,然後他再次向那條土路伸向遠方的盡頭看去,就見荒路上已經沒了那兩個模糊但依然給他熟悉感的背影。
他凝目片刻,然後就拱手舉上前額高度,向那兩個人不見蹤跡的方向誠然一揖,然後就抓緊韁繩一個抖轉,將馬首調引向回住所的方向。
也許是這一個轉身急了些,也許是心頭的大事終於擱下,或者還有一些別的什麼原因,在林杉提韁轉身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不止是四周的環境發生了轉向,仿佛連天與地也忽然來了一個置換……
當陳酒也頗有豪氣的向土路盡頭遙遙一揖,然後調轉馬首時,她就看見稍前她兩步的林杉雙肩僵直了一瞬,然後突然身形一斜,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林……”
陳酒驚呼一聲,未及多想,立即撒開了自己手中的韁繩,也向地上“摔”了下去——她以摔下馬背的速度,撲身按住了林杉的半邊肩膀,以阻止他滾下山坡。
這小山雖然起勢不怎麼高,但畢竟不可能真的比擬成小土丘,即便是從緩坡上摔滾下去,幾十丈的距離,難保不受些創傷。
兩人都是重重摔在地上,陳酒雖然是故意往馬背下摔去,可當身體真正撞至崎嶇的山體上,雖然有半邊身子壓在林杉肩膀上,略微緩了緩衝勁,但另一邊身子已然被摔得麻木。過了片刻,挫傷所至的劇烈痛楚才傳至大腦,激得人直欲昏厥過去。
可是陳酒萬不敢在此時昏厥,林杉的突然墜馬,幾乎嚇得她膽裂。
掙紮著半爬起身,陳酒用盡全力揪著林杉的一邊衣袖搖晃著,連聲喚道:“林大哥……三郎……”
身體重重撞在地上所致的劇痛也令林杉很快醒轉過來,陳酒見他醒了,心下略安,然後就掙紮著全身力氣,扶他坐起身來。
“你怎麼了?是哪裏突然不舒服?”陳酒盯著林杉開始變得有些發白的臉色,緊張問道。
“醉了……”林杉用力閉了閉眼皮,再睜開眼時,就稍微凝起了些精神。雖然剛才他因為忽然而至的頭暈目眩感,在摔下馬背的時候並未看見陳酒是怎麼撲下來救他的,但此刻他望著陳酒發亂釵斜的樣子,大致也能猜到剛才她為自己做了什麼冒險的事。
他想替她摘掉頭發上粘卷的枯草梗,但他才動了動手指,就忽然皺起了眉頭。
陳酒已經注意到,似乎是他的半邊胳膊受傷了,她連忙抓住他準備抬起的那隻手,但在掀起衣袖的時候,動作又變得極為輕緩起來。
待捋高了林杉的衣袖,陳酒卻沒有發現什麼劃傷痕跡。
她略微放心的同時,緊接著就又要去掀他另一邊的衣袖,但很快她就被他出聲阻止了。
“不過是摔了一下,身體上暫時有些疼痛,不礙事的。”林杉捉住了陳酒的手,輕輕握緊,但很快就又放開了。頓聲片刻後,他才接著又道:“應該是藥力過了,酒勁卻還殘留著,隻能辛苦你回去喚人來接我了。”
陳酒焦急得連林杉的話都沒聽完整,便促聲說道:“那藥呢?你沒帶在身上?”
“你與藥師一齊叮囑我,要節製服食那種藥,剛才出門時我便乖乖將它留在住所裏了。”林杉慢慢說完這句話,就勉強地牽唇一笑,還真就扮起了乖孩子。
見林杉還有精神開玩笑,顯然他此時的頭腦是很清醒的,陳酒這才冷靜下來一些,但她臉上的愁情猶在,躊躇說道:“不然我背你回去,將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我怎麼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像這樣林疏坡緩的小山,連條野狗都不願意在這裏紮窩,說不定……”林杉略微緩了口氣,才接著又道:“等會兒你回來時,我倒還能抓窩兔子讓你養著嬉玩。”
若是在平日裏閑聊時聽林杉這麼說話,陳酒一定能被逗樂得笑出聲來,但她此時身上疼痛,精神緊繃,情緒焦灼,哪裏還能拿出輕鬆心情麵對任何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