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無微微一愣,旋即搖頭道:“那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怎會隨身帶得太多?就兩份,你吐了一份,吃了一份,便沒有了。”
“救急啊。”岑遲盯著方無的臉,顯然他在質疑道人的回答,“你信不信,一個本可以活命的人,卻可以不流一滴血,活活被痛死?”
方無扯了扯嘴角,忽然道:“像《刑房百日誌》這種牢獄手劄,你還是少看為妙,以免會胡思亂想。”
岑遲淡淡地道:“若非那書是你的珍藏,我還不屑一顧呢。”
“收藏也是無奈之舉,像此類前朝遺留的禁書,恐怕現世即會被焚。”方無摸須灑然說道,“這種用囚徒鮮血生命換得的經驗之書,雖然一字一句的記載過於凶殘,但也不是沒有一點可取之處。以《刑房百日誌》裏的那種手段進行逼供,恐怕就是石人也得開口了。原作者那種變態才智,今朝也再難得見。”
岑遲麵無表情地道:“如果你不肯拿出那種紅色小藥丸,也許今後你會失掉一個能與你同聊那變態作者的朋友。”
“但是你現在需要休息。”方無收起了漫談的心緒,臉色沉著起來,“那種藥能激發人的體力潛能,你服用後會覺得精神振奮,可卻不知,那藥力的作用就是在燃燒人的元氣。你本就失血過多,哪還經得起這般煎熬?”
“你覺得我現在能休息得穩妥?”雖然岑遲知道,方無說那番話也是為他著想,但身體上的痛苦給他的感受更加直接,挫磨了他的耐心。咬牙忍耐了片刻,他又說道:“不如你給我當頭來上一棍子,這樣我也可以歇了。”
方無抿緊了唇,不說給,也不說不給。
“給我吧。”岑遲沉聲一歎,望著中年道人的眼神漸漸有了哀求之意,“我知道你手裏肯定還留有一份。”
方無依舊坐著不動,隻聲音緩慢地問道:“我給你那種藥,但你吃了可別發瘋,別再做瘋狂之事。”
“我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情況。”岑遲挑了挑嘴角,“除非那紅色小藥丸是仙丹靈藥,否則服食之後雖然能激起些精神,最多也隻是夠我張嘴說話罷了,還能怎樣。”
“我也是為了防著你胡來,決心要殺高潛的事,你就騙了我。”話雖這麼說,方無卻還是做出了讓步,果然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小紙袋,隨手丟到了岑遲胸前蓋著的棉被上。
岑遲動了動手指,想去拿那裝著藥丸的紙袋,但他卻很快又放棄了,長出一口氣,說道:“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就別動。”方無說著,已至桌邊,倒了杯涼開水端過來,幫助岑遲服藥。此時屋中的情景,實在不適合外人得見,因而方無沒有喚人送開水進來,他非女子,在有些事情上也沒那麼多的講究。
不過,岑遲本也是隨性之人,涼水助藥對他而言算得了什麼,他現在隻想盡快吞下那藥丸,要減輕些身體上的痛苦。
內腑受挫之痛、斷骨之痛、拔毒之痛,一並襲來,對他這樣毫無武功根底的人而言,確實令他每清醒片刻、每一次呼吸都變成活著的折磨。
關鍵是他此刻還有些怕那個夢,不想再次入夢。比起身上的痛苦,在那漆黑背景下的模糊夢影中,他感受到的那種剜心恐懼更加難捱。
如果讓這中年道人知道自己討要那藥丸的目的,減輕痛苦還是次要,其實主要是為了不讓自己逃避那個夢,這道人一定會笑的吧?
心中的雜念一閃即過,岑遲不再多想,略微低頭,下唇湊近方無遞來的水杯,含了口涼水合著那顏色有些詭譎的小藥丸嚼碎吞下。
第一次服食這種藥丸時的感受,他依稀還記得,但此時當他再一次感受到這種藥丸的藥力時,心裏還是止不住有些驚訝。
一團焰火自腹中燒起,但隻是燒到了五髒六腑,如被困在鐵爐中,並不能烘熱因為失血過多而冰冷的四肢。這種體溫上的差異感受,怪異得令人無法描述,然而即便非醫道中人,也能體會到,這是病態的藥效。
盡管如此,嘴唇絲毫未恢複血色,但雙頰卻燒出幾縷血絲的岑遲,又很受用的感覺到,服藥之後身體確實舒服許多,神智上也清醒不少。
隻是胸腔裏跳動的那顆心髒有些煩躁,如在鍋子裏受高溫灼烤的豆子,有些不規律的跳起落下,高低輕重不一,似乎還有炸開成碎的可能。
岑遲閉上眼睛,盡可能將呼吸梳理平緩下來,以圖病態心悸的感覺能漸漸平複一些。
這第二次服用藥丸,他的感受比第一次時更清晰些,察覺到這藥丸的邪門之處,他偶然心生一絲畏懼,暗付道:這藥果然不能隨便吃,藥性太猛烈了。
想到此處,他腦中忽然又冒出另一種念想,忽然睜開眼說道:“老道,你這藥讓我不禁想起一個人來。”
“你指的是廖世吧。”方無摸須說道,“我也想到了,這種毀譽參半的藥,很可能是他的手段,但這藥確是蕭曠給的,我並未見過廖世。”
這話方無在第一次給岑遲吃紅色小藥丸時就說過,隻是那時候岑遲已處於半昏迷狀態,方無覺得他可能已經忘記,就又重複了一遍。
可實際上岑遲並未忘記,也沒有因為方無把藥的事情推到大師兄身上,就斷了懷疑廖世的念頭。
廖世雖然屬於北籬學派的旁支傳人,但與岑遲這個北籬主係弟子隔得可不止一代,照說雙方不會有什麼來往也屬正常,事實也確是如此。現在岑遲忽然認真思考起這個人來,乃是因為他將這個人的線索搭到了二師兄林杉頭上。
岑遲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據我所知,廖世因為前朝老太後的事,厭絕了皇帝家的人,竟也將救贖了他的南昭新君一家子也算了進去。因而他在離開天牢後的行蹤,一直是極為隱秘的,連皇帝都瞞著,卻隻有師哥知道。”
方無知道他有兩個師兄,一時有些不習慣這種有些古怪的稱謂,遲疑著道:“你說的是……林杉?”
看著岑遲點頭,方無思索著道:“這個應該不難解釋,早些年蕭曠被北國王府軟禁,是林杉救他脫離牢籠,又安置在京都,他二人來往可比你頻繁多了,關於廖世的行蹤,可能早就串了消息。”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師哥救大師兄回國,過後不久他就退出京都,十年未歸,哪還有頻繁來往。何況,在師哥離京的第五年,廖世隻在他隱居的村鎮現跡半年,就又徹底失去蹤跡……”岑遲說到這裏,稍微頓聲片刻,緩和了一下因為說話久了,身體虛弱而急促起來的呼吸,也是猶豫於接下來的話要不要對方無說得太直白。
“其實,史靖一直在尋找廖世。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勇武決斷,但思謀在他看來還不足厚,這樣的將才在一直拿不到實際兵權的丞相家,可真是尷尬;史家二子是個瘋傻兒,不提也罷;倒是史家三子,城府頗深堪比老子,史靖這個做爹的也對這個兒子極為上心,但是史家三子有個隱疾,就是不能見血。”
話說到這裏,岑遲的嘴角滑過一絲意味難明的笑意,接著道:“這個癔症簡直就是人之死穴,而且誰都有能力控製,否則皇帝怎麼放心這樣的角色在樞密院任職。利用他的頭腦處理繁瑣的事務,而他卻絕不敢不盡心去做。”
方無詫異道:“皇帝不怕這對父子串通消息,狼狽為奸?”
“史靖手上沒有兵權,掌握國朝財政收入的權柄又分給了幾個尚書,他能做什麼,不過隻是給皇帝做根筆杆子,字寫得再好也隻是虛浮幾滴墨痕。”岑遲緩慢搖了搖頭,“這就好比一隻枕著魚睡覺的貓,若吃魚,立即會被漁人憑理殺死,若不吃,則被自己饞死。虧了史靖這隻老狐狸,竟這麼能忍。”
方無忍不住道:“也許他是真的歸心新朝了呢?”
“他個人的心思,外人怎能盡知,但恐怕不會太簡單。當年他投降得太快了,太聰明了。這樣聰明的人要麼難以易主,一生隻願意忠心於一個王,要麼就是隻以利益為主,一生狡詐,不忠於任何人。”岑遲望著方無輕輕歎了口氣,“總之當今皇帝始終不能對這個人放心,事實上我也覺得,像這樣防人千裏外的老狐狸,心思實在難測。”
方無冷不丁冒出一句:“難道他還想篡位不成?”
“誰知道呢。可一旦他的這種念頭有朝一日泄露出來,那他所處的環境也必然將他往那條路上推了。”岑遲微垂眼眸,接著道:“前朝三百多年,也不是沒發生篡位的事。畢竟相位離皇位似乎一步之遙,這是極大的權力誘惑,宦海沉浮久了,免不得會有權力欲望迷惑本心的那一刻,而篡位這種事,一旦有了開始,便不能回頭。
再有就是,王熾本就是個篡位成功的好榜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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