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6)、無法解釋的質疑(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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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誰上升到相位這一步,可能都會在心裏設想,一個遠駐千裏之外的武將,都能篡位成功,如我這般熟知朝綱細則、群臣脈絡的人,為什麼不能試一試?”

在這荒僻邊陲的小縣城客棧裏,有一種話題既然開了頭,岑遲也沒再刻意藏掖。

方無是修道中人,對皇權也沒什麼深植入骨的敬畏,即便此事岑遲把皇帝家的秘辛扯出來,他也隻當是在聽一個故事罷了。

不過,在聽完岑遲的這一番分析之後,他還是禁不住因人性之複雜而感慨了一句:“看來太聰明也不全是好事。”

“身在宦海,還是聰明些好,否則莫名其妙的就死了,拖累了一大家子人。”岑遲淡淡笑了笑,“如果史靖不走那最後一步,皇帝也不是不肯放過他,畢竟史靖平時的政績還是做得很工整的,若非他行差踏錯,皇帝也不好隨便捏個借口殺老臣,這有損自己在群臣麵前的聲望,可是不劃算的。”

方無幹笑兩聲,斟酌片刻後說道:“但看樣子史靖賊心未死啊。”

岑遲聞言,眼中流露出新奇神色,心知他終於明白自己冒死也要殺高潛的苦衷了。但表麵上,他卻故弄玄虛地問了一句:“老道,你何出此言呐?”

“你這是明知故問。”方無果然是明白過來了,瞪了岑遲一眼,接著又感慨說道:“我仿佛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殺高潛了。我們此次出行,表麵上的借口是找廖世求藥,實際上史靖把十家將中最強的高潛派來跟著,算是一把雙刃劍。

倘若事情擱在以往,史靖找到廖世八成是捉回去給他兒子治病,但現在……這兩人一旦碰上,廖世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二皇子身體孱弱的事情,對宮外平民而言都不是秘密,廖世的名聲是臭了點,但在深知其根底的人心裏,卻仍是醫技精妙之人,史靖背著皇帝找廖世的事情若是傳到宮裏去,不免引火燒身。不如先下手,斷了這條救路,用自己兒子的獲治機會換一個二皇子,還是值得的。”

話至末了,他長歎道:“生在這樣的家世裏,不知是幸與不幸?”

岑遲想了想,說道:“無論是相府公子,還是皇子,外人都不能用尋常人的生活標準去衡量他們的行事準則。也許他們從一出生開始,就注定要去爭鬥,一如他們自出生開始就享有的富貴榮華。這世上就沒有徹頭徹尾隻需享受成果的生活,隻不過有些人的勞與得,表現出來是一種含蓄的形式。”

話說到這裏頓聲片刻,然後他接著又道:“如果史靖願意以愚忠的方式,剪去一些他的謀略之能,哪怕這麼裝一輩子,也許就能保全史家了。像他這樣的前朝遺臣,將事情思索得越精細,旁人未免多一些防備。謀多必失,跟言多必失有事看起來差不多。”

方無眼色微動,心裏忽然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忍不住道:“那你可曾想過,也許你已經被北籬學派除名了,你這麼折騰來去,是為了什麼?”

“我在這世上沒什麼親人朋友了,如果再丟掉師門這點聯係,我真怕自己會變成行屍走肉。試想一個沒有過去的人,軀殼裏支撐的精神一片空白,是多麼可怕。”岑遲眼底浮現一絲嘲諷,嘲得是自己,“老道,我是不是很幼稚啊,我指的是對事情的態度。”

方無先是一愣,他沒有料到岑遲會用“幼稚”這個詞來形容自己。

一直以來,岑遲給人的感覺,都是那種能把事情提前準備得很周密的人,這也是北籬學派主係弟子應有的能力。

——盡管岑遲因為一些特殊原因,隻在大荒山師從北籬頗為短暫的時間,就被驅逐了。

不過,訝異心緒隻在心中停滯了片刻,方無很快就回過神來。捉摸到岑遲話意所指,他又微微一笑,以一種不似安慰、但也並不如何認真的語調慢慢說道:“雖然我想不到你今後還會做出些什麼事來,但我尊重你的選擇。

譬如今天的事,雖然數度超出我的預想,但這也不能說成你的思想就是幼稚的。”

“不,”岑遲嘴角的嘲諷笑意又浮了上來,“我做過許多如今在我自己看來都覺得幼稚可笑的事情。我……在離開師門後的那幾年時間裏,我竟將被逐的怨恨扔到師哥頭上。所以我躲著他,但又每時每刻想著,以另一種方式在師門考核上勝過他,後來我投了相府……”

“這……”如果冷汗可以隱形的話,此時方無的額角一定已經有大滴的冷汗跌落,他也是直到現在,才得知岑遲投奔相府的原因。沉默片刻後調整好心緒,方無才平靜開口說道:“你那時是少年心性,精神上又遭逢了那麼大的刺激,會做超出常理的事情,也不足為奇。不過……史家知道你是北籬的人麼?”

岑遲蒼白的臉龐上神色數變,然後緩緩開口道:“我投了相府的最初那幾年,對身世根底做了嚴密修飾,那時他應該不知道……我也不確定那隻老狐狸是不是真的不查我,現在卻已能確定,他是知道的。我對你講過,相府支派奇人,把我師哥的手稿都竊取了,卻裝模作樣的以樞密院公務文件的由頭將那些手稿擺在我麵前,為了試探我的選擇,另外也是為了確定我學自何門。”

方無摸須說道:“嗯……那些加密手稿被你複原了,但事實上又被你打亂了順序。”

岑遲寒著臉笑了笑,淡淡道:“但不論如何,相府認定了我的來處,倘若今後我還像以前那樣漂遊不定,老狐狸怕是不能留我。尋找廖世,恐怕是我最後能給相府製造的價值了。”

方無沒有再接話,隻是沉吟起來,過了片刻,他側目朝一旁看去,視線定在了地上某處。

岑遲歪頭順著方無的視線看去,頓時臉色微寒。

高潛的屍身還趴在地上,已然僵冷,地板上幹結的血漿塗了數條暗紅長痕。

聽到床上傳來動靜,方無這才將投去一旁的目光收回,緊接著他就見岑遲掙紮著似乎想起身,連忙阻止:“剛才你向我討藥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別瘋了,安生點吧!”

“躺著說話難受。”岑遲不但沒有被方無伸來的手按回床上,反而是撐著他的手艱難地坐了起來。

感受到岑遲的手指一片冰涼,渾然不似活人,此刻他精神尚可,隻是借了那詭譎藥丸的藥力支撐,方無不禁擰了一下眉頭。但岑遲已經坐起來了,方無也不好再折騰他躺下,隻是扶著他的肩,幫他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

之前高潛還活著時,踹在岑遲胸前的那一腳十分狠辣,岑遲肋骨斷裂便是拜其所賜。這樣沉重的傷勢,需要臥養至少五天才能恢複些行動,方無的診斷絲毫不差。

此時盡管有那奇異藥丸在體內作用,催發人體潛儲的元氣,以及麻醉了一些疼痛,但骨折之痛,不等於一般的皮肉傷痛。岑遲強撐著身體坐起來,那藥力給他帶去的舒適感受瞬間被肋下斷骨處的劇痛替代,他雖然咬牙忍過,可額頭很快就一片濕痕淋漓。

隻有在一動不動的時候,那種痛苦才會漸漸又被藥力壓下去。再靈妙的藥,效力表現在人體上,還是抵不住許多限製。

閉目休息片刻,岑遲才漸漸鬆開了擰成一團的雙眉,睜開眼說道:“屍體必須盡快處理掉。”

“這我知道。”方無卷起衣袖替岑遲擦了擦額頭汗濕,然後又道:“不過,我沒有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所以我把這事托給了另一個人。”

岑遲臉上現出驚訝神色。

方無微微一笑,說道:“別多心,這個人說到底其實是蕭曠安排的。”

岑遲挑眉道:“除了那藥丸,你們還安排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就這兩樣,沒別的了。”方無擺擺手,然後他站起身,去桌邊倒水。

在剛才的打鬥中,桌上的酒壇砸了幾個,茶盤裏的茶杯也摔了幾個,幸好茶壺還在,裏麵常備有茶水。當然,不能奢望茶壺裏的茶水還是熱的。

方無倒了杯冷茶,走回床邊坐下。見岑遲掩在衣袖裏的手明顯止不住的顫抖,方無也沒多說什麼,隻端著茶杯喂他喝水。

失血過多,外加渾身冷汗不停,岑遲也是口渴極了,隻三兩口就將茶杯飲空。也是吞咽得太急了,嗆了喉,肺腑間本來就氣悶,這惹得又是一陣痛咳。

饒是方無憑修道者平靜如水的心境,看見這一幕,也不禁微微挑眉。遲疑了一瞬,方無伸出一隻手攤平手掌,又慢慢握緊,手指關節發出劈啪一陣輕弱響聲,接著他再次攤開手掌,覆在了岑遲背後,在背心幾處大穴上拂過。

岑遲隻感覺一股和煦之氣如過堂風般湧入肺腑,將胸中滯氣激蕩一空,頓時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無比順暢。嗆水所致的那點咳意要忍下,也變成輕而易舉之事。

而方無在收回手掌時,他的額頭已滲出一層細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