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4)、小國大防(3 / 3)

在王家軍逆襲京都以前的幾年裏,王熾對這些窮苦出身兵卒的照顧和訓練都是很緊密的,所以即便後來這十多年,他再沒去過川西那地方,斷然也沒這麼容易就把那些人那些事忘得幹淨。

記得是一碼事,但這些記憶終究陳年久遠,此刻王熾會突然拿出此事隱有盤問意味的與那隻是第一次見麵的川西歌女談起,便極有可能是出於某種原因或目的。

阮洛看了兩眼站在王熾身旁的那兩名大內侍衛,在觀察了他們臉上的表情後,便更加確定這一點,隻是他同時又無法捋清此疑問的詳盡處。

那兩個侍衛則是快速對視了彼此一眼,在心中暗道:隻是一個賣唱姑娘罷了,不會這麼巧吧?若說有可疑,疑點較重的倒是那撫琴老者。但他似乎隻在剛進門來時“露”了一腳,自進來後,便再未移動半步,說半句話,連視線都低低斂著,叫人觀察不得,一時也沒機會細作觀察。

兩個侍衛的精神會跟著王熾的一問而變得敏感起來,主要還是因為前幾天狼牙圍城內的殺氣衝天。在那群殺手裏,居然有能竄到內廷去的,並且還傷到了帝王家人,這讓陛下非常惱怒。所以陛下這幾天一直沒有鬆懈地派人在京中清查,他並不相信那些奪命賊子真的全在黑色圍城內死光了。這倒不是他不自信,而是他過於擔心自家裏人的安全。

陛下尚且如此重視,身為他身邊的武衛,他百中挑一所信任的侍從,他倆更加怠慢不得。

這兩個宮中高手有守衛好陛下安全的自信,何況陛下自己也是有一身硬本事的武道強者,隻是他們很快也不難發現,陛下這次打定主意在那一對賣唱藝人身上,恐怕不是簡單的想以武試武、以武克武,似乎是存在著什麼需要細細問出的線索,叫人必須耐得下心來。

“好人老爺莫惱,請聽小女子解釋。”

在瞬息間的慌亂過後,唱歌姑娘恢複了溫和而又鎮定的情態表露,緩緩說道:“小女子雖籍貫川西,但很早就離開了家鄉,否則那裏根本不會有我們這樣年老體弱之人的活路。離開家鄉的日子,我們祖孫二人一路上都靠撫琴賣唱為聲,實際師從無門,是學到哪裏唱到哪裏。蟒山、忠塚嶺、鄴都,還有一些地方的本地話我們祖孫都會說一些,因為這樣,即便我們是外鄉來人,也可以憑此少受些歧待。但我們會京都話還是多一些的,因為……因為在這裏能掙得比別處多幾倍……”

話到最後,唱歌姑娘似乎是因為說到自己內心覺得羞於細談的某處,原本清脆的嗓音漸漸抑低幹啞,最後幾個字似乎沒有吐露清楚。

然而王熾聽清了,因為這姑娘說到最後那幾個字,竟自自然然由京都口音轉變成了川西口音。京都人大多不懂川西腔調,但王熾聽得熟悉,那姑娘口音變化來得這麼快,可是叫他聽來,竟也是絲毫沒有違扭的怪異感。

王熾內心有一絲縷地相信了這唱歌姑娘地解釋。

畢竟……他本就對那片土地上的人心存憐憫和歉疚,除了因為那兒是他王家耗費不少心血打造的嫡係軍團裏不少老卒的親祖含恨埋骨之地,還因為他一直堅定地認為,那裏本也該是南昭領地,現在卻因為一些條件的不成熟,還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闕靈山秀水遭受一群匪類的肆意踐踏。

但此刻他與這唱歌姑娘之間的對話還沒完,還需要沉下個人情緒,繼續試探下去。

不過,當王熾收拾了心情,準備進行他的第三步“盤問”時,以自己麵前這張長桌為中心,漸漸在四周聚攏圍坐成一個大圓圈的食客裏頭,忽然有一個人站了起來。這個人坐得比較靠後,但自從眾人議論鬧騰起來時,他就沒怎麼插話進來,不過他的身形其實挺高挑的,所以突然這麼一下站起身,倒是吸引去了不少在旁的長桌邊隨意而坐的食客的注意。王熾也暫時壓下喉頭的話,朝他多看了幾眼。

隻見這個人有著一頭蓬鬆散亂的頭發,盡管用了一根布帶紮著,但他的額頭上還是有幾縷不受束縛散開的短發落下,遮去了大半部分的眉眼。再看他一身看似厚實實則紡織得如篾絲篩子般稀疏漏風的麻衣,上頭還有不少似被什麼東西鉤掛破了的窟窿,更顯得家底苦寒。

王熾的視線最後在他從桌腳處拎起的一把柴刀上略停了停,知曉了他很有可能是個靠打柴為生的樵夫,不禁微微眯了下眼。

在全城限鐵嚴令的節製下,鑄造鐵質器具的原料供應和成品銷售都受到一定影響,成本代價在官方束縛力的管控下陡然增高太多了,因而開設在內城的打鐵鋪並不多,並且近幾年內還存在一些老字號打鐵鋪遷向城外的變動。不過,內城對鐵器的需求本就不大,無非就是打幾把菜刀鍋鏟,所以這類因限鐵令而變得麻煩起來的行業,並未給京都居民帶去多大困擾。

隻是這樣一來,鐵鋪主要在城外小鎮經營,以至於城內不少打柴為生的樵夫大多也遷出去了。幹這一行的人拿的都是辛苦血汗錢,能節約一些工時,繼而多掙些,也是好的。

再看這樵夫的一身打扮,除了是個打柴的無疑,還應該正是那種專供鐵鋪柴禾的樵夫。因為鐵鋪對柴禾的要求要稍比城內民家的低,收柴時也少些挑剔,給錢爽快,最主要的還是需求量大,所以年輕力壯煩於討價還價的砍柴人一般都是上那兒供柴去了。

能在內城看見他們,並不多見;能在經營環境極為穩定的民坊小餛飩館遇見……莫不是他就住在這附近?

王熾微垂眼簾,視線像是落入了麵前桌上隻剩半盞的茶湯裏,但在這中途,他其實已以眼角餘光又將那看著年紀不大的樵夫細細觀察了幾次。

蓬頭樵夫拎了自己的柴刀起身離座後,先去餛飩館儲酒水淨碗的櫃台繳了食銀,然後繞了一步來到離那唱歌姑娘最近的一張桌子,伸手探入自己那有些破爛的前襟口,又摸出一枚銅錢來,手勢稍有猶豫之姿,最終還是將這枚銅錢擱下。

“雖然我很窮,並且終日做著勞苦的活計,但我至終還是喜歡聽歡快的曲調,借以不滅卻將來也像京都人這樣過上好日子的希冀。但現在你既然唱不出來,所以我隻有走了。”話說到這裏,蓬頭樵夫稍微將臉揚高了些,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他這麼做,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蔑視人的姿態,目的很淺顯,卻又存著絲縷味道,似乎隻是為了甩開額頭亂發,在離開之前看清楚這位唱歌姑娘的臉,飽一飽眼色,也算是償了他賞那一枚銅錢的價值。

“你長得不醜,所以我賞你一枚錢。”最後又說了這句話,蓬頭樵夫終於走了。他的步履邁得很快,仿佛是背後衣服突然被戳破一個洞,羞於讓人看見他露在那身麻衣外、裏頭更破的一件布衣似的,很快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

唱歌的姑娘望著蓬頭樵夫走前留在桌上的那枚銅錢,不禁怔住了神,良久都未伸手去拿。又過了一會兒,她因為饑餐露宿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頰上,隱隱現出一絲紅潮,精神也不再像剛才進來時那樣鎮定。

驚怯的情緒雖然隻是蛛絲般細微顯露,卻還是在她臉上留下至少以王熾的眼力可以看出來的痕跡。

阮洛則是已經看出場間存在的另一個問題,剛才那蓬頭樵夫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間,都在拆賣唱姑娘的台子,並且在臨走時,還用一種隱晦的方式羞辱了她。

小店內湊熱鬧的食客們雖然沒有他這樣觀察得仔細,但已經有幾個人用最簡單直白的方式,還原了那蓬頭樵夫一番作為造成的影響。

已經有幾個食客猶豫著、歎息著起身離去,並且看那姑娘的神情模樣,估計也快要耐不住羞惱轉身離店了。賣唱女也是有自己的尊嚴的,她寧願跋涉千裏,辛苦度日,也沒有選擇直接賣了身陷足紅坊,便說明了這一問題。

阮洛的觀察所得,王熾心裏也有,並且他能更直觀的感受到,蓬頭樵夫是拆了他築起的台子,但這卻讓他對那賣唱姑娘剛剛鬆了分毫的一根心弦又拉扯起來。那蓬頭樵夫走得雖然快,但他還是來得及看清了他邁步的姿態,並且這一次比觀察那撫琴老者進門那一刻看得更清楚,原來樵夫也是位武人。

有此武藝的人,很容易就能進到哪家宅子做個護院,活計輕鬆,每月獲取例銀卻並不比砍一個月的柴禾錢少。

除非此人在精神或者品格上有大缺陷,難與人相處,但看他剛才先結賬後打賞的過程,說話的措辭順序,以及他掏錢出來的手——雖然他衣衫破舊,但他的手指指甲縫隙裏並不見什麼汙垢,也未幹癟變形——所以王熾不覺得此人哪裏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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