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給宗門年輕弟子以溫和印象的他,此刻並不關心淩厲與他的師姐在那樣凶險四處的圍城裏有沒有受到重創,而是急於知悉他們成功逃離的辦法,折劍這個時候說這句話,不僅語調平穩,話意中更是透露著一絲漠然。
淩厲覺著折劍是在隱隱責怪他違逆了宗門規定,說話的語氣才會冷漠下來一些,所以對於折劍的這點異處,他並未多想什麼,繼續開口如實回答:“這也是我想告訴你們、並希望你們記住的事情。在他的身邊,除了他那個結義的兄弟武功十分強大,幾乎測不出深淺,其實他的身邊,還有第二個高手,卻是一個僧人。”
“僧人?”孫謹與烏啟南失聲重複了這兩個字,同時他們的頭腦也迅速轉動起來,並且很快就想到了同一個方向,又齊聲說道:“難道是南城竹林小廟裏頭的人?”
“我不知道。”淩厲搖了一下頭,然後慢慢垂下目光,“那夜,我與傅師姐見前門是走不成了,那兒已經殺成一團,所以我們就準備以進為退,先藏匿進重重宮闈,等事態平息了些,趁那些軍士殺了一夜也有些鬆懈了,再想辦法混出去。於是我們就繞去了後宮東麵,卻沒想到在那兒碰到了那個僧人。”
“或也正因為他是佛門中人,雖然看見了我和傅師姐,卻沒有追下殺手。但我看見了他向那些殺手使用的還擊招式,很明顯,我在他手下可能走不過十招。”
孫謹這時忽然說道:“那是因為你毒傷未愈,精神與體力都打了折扣,如果是在你的體力全盛時期,難道還連十招都抵不過?”
“這個‘十招難過’不是用我當時的身體狀況作比的,那夜與他交手的一眾黑衣殺手們,大多隻需他一拳一掌的速度,便被擊得或退或飛出去……”淩厲沉吟了一小會兒,慢慢抬起目光來,從眼前這兩個一起生活了十餘年的年輕人臉龐上掃過,“總之,如果這個僧人還在京都,那麼即便他的那個結拜兄弟暫時離開此處,你們恐怕也難以得手。”
他話中提的這個“他”,就是南昭當今天子,王熾。
“他”的結拜兄弟,即是京都守備軍大統領,一手節製管理著京都由內至外的軍武力量。而在所有潛在對京都秩序造成不安定影響的人眼中,特別是那類設想直接刺殺君主從而更改天下主宰的人眼裏,他更刺眼的一個身份,就是他在武道上獲得的恐怖實力。
所以當朝皇帝但凡出席大型場合,還是會將這個已經擔任繁重城衛工作的大統領像一個跟班小侍從一樣的帶在身邊,二人距離不超三步。
這既是王熾對厲蓋的信任,也是給任何宵小之輩以警醒。
曾經有人試過,遠距離向王熾投射弩箭,卻見那支流矢一般的利箭停在了離王熾胸口還有一根手指的距離,然後就像突然被十幾把小刀一起簇擁而來削皮了一般,變成片片如枯葉似的木屑,灑落王熾的金鱗靴頭。
這還算是刺殺王熾的數多次行動中比較成功的一例,卻沒能達成最終目地。
為了積攢這一次比較成功的行動所需要的經驗,不知有多少刺殺者,被那位大統領訓練出的部下從高樓頂、從曲折的巷道中、乃至從黑臭的陰溝裏揪出,在混雜著鐵鏽腥味和屎尿臭味的刑房受盡拷問,最後耗盡體能致死。
而這唯一一次最接近目標人物的襲擊結果,卻幾乎斷絕了所有人在意外刺殺這一途徑上懷抱的希望。
因而踏上這一道路的人裏頭,如今已經有大部分人選擇另一條路徑,這條路徑似乎比意外刺殺一途更為直接快捷,但同時它也是一根獨木橋,是那個貴冕者以其強大到令人禁不住質疑的自信心構築成的獨木橋,這個在有人走過時會不停震顫的橋梁是那個人設下的陷阱。
有些人偶爾也會想到,那座在靜謐夜色中漆黑一片,同時又仿佛向著點點星光映襯的天際咧唇露出一排利齒的狼牙圍城,那就是一個吞噬侵入者的立鼎。
在那個貴冕者的掌控下,隻要他起了做的念頭,那樽沉重的鼎就會變成頑童手中的篾盤,等那求食的雀兒落進了篾盤下的陰影裏,頑童就會拉下手中那根長長的無影的線,線的一端係著一根支撐那篾盤“張嘴”的木棒。
用輕蔑的語調來描述王熾的這種行為,那似乎就有些貪玩孩子的影子,總之是沒有什麼當權者的行事章法的。而如果客觀去講,王熾這是拿自己做餌,並且他相信,自己這個餌永遠不會被他故意放進來的那些人吞掉。
隻有他的城會吞噬別的人,他相信他的朋友們、部下們。
他做這種事,已經不是一兩次了,而盡管他這麼做的動機和目的已經很清楚了,卻還是有不少的人願意朝那個獨木橋上狂奔衝刺,因為最好的機會仿佛就在這最危險的途徑前頭。
王熾自信自己不會落入此類宵小之輩手中,故而在隔幾年的某個日子就會故意站在某個地方作靶子狀,可那些行刺者裏頭也有人堅定的認為,他這就是在找死。對於行刺者而言,成功隻有一次,卻要為這一次付出許多死亡。而對於王熾而言,他也隻可能死一次。
隻有在那一天,王熾才會將他身邊最強的武力防衛撤開去三步之外,那個強人隻要多退開一步,對於行刺者而言,便仿佛靠近了目標人物十步。
可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屢屢失敗,這不得不叫他們當中有一些人已經心生退意與怯意。
世上真的有做不成的事嗎?
換個背景、換個地點、換個人來做,就未必是做不成的。何況王熾也隻是一個人,隻有一條命,他拿自己作餌的事,遲早會被那些他誘捕的獵物逆襲終結掉。
眼下這個將背景地點置換的機會似乎就要到來了,而抓住這次機會的正是另一撥人,便是此刻正站在德逸樓二層丙字三號雅間裏的這幾個來自羽天宗的弟子們。他們即將從正在往這邊來的另一個宗門師叔那兒知曉,王熾身邊最強武者即將離京的消息。
但在此之前,他們卻又先一步受到一個同門師弟的阻撓。
阻撓的理由,便是王熾的身邊,實際上還有一個隱藏的高手,實力同樣不可小覷。甚至隻要他還在王熾的身邊,那麼即便厲蓋離開京都,要行刺王熾,過程依然難如登天。很可能踏上這條路就是有去無回的結果,哪怕換了一撥來自羽天宗的刺客們。
就在屋內眾人得知了那個武道高僧的存在後,一齊陷入一種心緒複雜的沉默中時,折劍背後的那扇門又被敲響。
聽來者的腳步聲,這一次應該真的是樓下跑堂的夥計上來了。
伏劍鬆開了抓在淩厲一邊肩膀上的手,轉身去開門。
肩膀上失去了抓握力,本該會覺得輕鬆些,可此時的淩厲卻隻是忽然感覺肩上一沉,仿佛有一副澆鑄而成的百斤鐵鎖突然壓下,他雖然站在原地一步未挪,身形卻無端搖晃了一下。
眸色如冰雪剔透的烏啟南眼明手快,一手探出,握在了淩厲右手小臂上,要扶他坐下。
淩厲則隻是微微搖頭,沒有多挪動半步。
折劍站在隻開了一半的房門口,與那德逸樓的跑堂夥計簡略交談。以這個開門的角度自外向裏看,依然無法看清屋內具體有幾人,以及折劍放在門後的手裏是不是挾著什麼東西,但他的神情給外人瞧來,隻是比較慵懶的連站著都要扶著門不願多用力氣的樣子。
“不好意思,打攪到客官了……”
“什麼事?”
“樓下有個老者要上來,指明了客官的房號,說是您邀他上來的。”
“大約什麼樣子?”
“須發皆白了,一眼看去倒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小的懷疑他是個麵相的術士,但古怪的是他身邊還帶著個女孩子。”
“噢……你帶他上來吧,他正是我遠道而來的朋友。”
這番話說完,跑堂夥計領命正要下去接人,折劍也將要把房門關上,他忽然又想起一事來,伸手在懷中掏了掏,同時叫住了那夥計,微微一笑說道:“你看他那模樣,就應該能猜到我的這個朋友脾氣上有些古怪,但他卻不是個拙人,如果他等會兒不許你跟著,你也別與他置氣。”
那跑堂夥計在二樓雅間區沒少見著這種人,折劍的話他一聽便領會過來。
接過折劍拋來的一粒碎銀子,那跑堂夥計眉開眼笑地說道:“客官的摯友即是來我們樓裏的客人,小的敬心服侍還來不及呢,怎麼會給貴客添堵呢,您且放心吧!”
望著那德逸樓的夥計走遠了幾步,折劍才把門關上,待他轉過身來時,嘴角勾著的一絲笑容也冷卻了下來。
看見折劍的這種臉色,淩厲心下已經了然,但他沒有立即對折劍說些什麼,而是側目對他的兩個師兄說道:“伏劍師叔就快上來了,我必須長話短說。如果接下來他交給你們的任務,真的是指向那個人,你們極有可能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