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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了別人的衣服,蹬了別人的鞋,還用了別人家裏的水,唯獨沒有拿人家小丈夫藏的私房錢,那是因為闖入那戶人家的不速之客對他自己需要和不需要的東西分得極清,拿得明白。
躍出院牆後的年輕人漆發白麵,目嵌星辰,紫帶紫衣,閑庭信步,實在難與一個晝行其盜的賊人相提並論,除了他那身重紫綢衫稍顯得老氣橫秋了些,若除去這些,其實他看上去更像一個經綸滿腹的讀書人。
身著紫衫的年輕讀書人步履輕快如風,很快就離開了那片小家居戶密集的民坊區,來到東城一片繁華的錦陽街區,儀態妥帖大方地走入一家名為“德逸樓”的酒莊。
在大堂櫃台口輕聲與那掌櫃的攀談了幾句後,年輕讀書人就從窄袖裏摸出一張重疊了三道印章的銀票,那掌櫃的仔細看過銀票後,明顯眼中一亮,臉上很快堆出熱忱的笑容,躬身自櫃台下方密集的小格子裏挑出一把鑰匙,恭敬地遞了出去。
跟著領路的跑堂夥計行至二樓,年輕讀書人忽然站住腳,喚那夥計停步,微挑眉梢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就又從緊窄的袖口內摸出一粒銀塊。跑堂夥計連連應聲,接過銀塊揣好,諂笑著“噔噔”下樓去了。
望著那跑堂夥計下樓去的背影完全沒入樓梯口,年輕讀書人眼中神情古怪了一瞬,然後他斂了臉上溫冷不辨的一絲笑意,轉過頭來,將這家豪華酒莊二樓走道兩旁的雅間門牌掃視幾眼,終於再次邁出步伐。
輕輕邁出兩步,隨後稍重些的三步,再後的兩步又輕下來……當年輕讀書人在走道中間向前邁至第七步時,他右手邊的一道門忽然開啟,一隻手自裏頭探出,將他拽了進去。
年輕人拿的是乙字二號房的房牌鑰匙,卻是進了丙字三號房。
在這間房內,坐著一個滿嘴綠豆糕沫兒的男子。男子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著了一身淡藍色棉布衣衫,一眼看去還算幹淨整齊,但隻要仔細再瞧一眼,一定不難發現他前襟口的大片濕汙,顯然是那正拎在手中往嘴裏灌的茶壺不慎澆的。
“折劍師叔,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年輕人大步向前,一把端過那男子手裏的茶壺,“今夕可非昨夕,我們可是帶著任務來這裏的。”
或許無人知曉,三年前在京城東大門外的海濱留下一行身影的四條人影,在三年後接近那天的日子裏,再次返回了京城。並且這一次他們是直接進入了內城,而非在海濱做片刻的逗留。
與三年前那次聚會京都一樣,折劍這一次擔任的工作,依然是等待與接應。但今天的他享受了與三年前那個狂風驟雨突降的日子裏截然不同的待遇,不用再坐在隨海浪搖擺的舊船上淋著雨吞咽苦酒,而是安坐在東城區裝潢可謂一流的“德逸樓”雅間,佐著甜而不膩的糕點,慢條斯理的飲下壺中沁人心脾的香茗溫湯。
梅花鏤雕的紫銅香爐中,在一簇從白炭上燃起的火絨灼烤下,金箔上用鬱金香花瓣熬煉成的香膏緩慢融化,絲絲縷縷淡不可見的煙氣飄出香爐,散開在德逸樓丙字三號雅間內。身處此境,似乎不需要再以酒助興,馨香的感受催得人心神飄渺,疏離了現實,教人直欲就此醉去。
久候此舍的折劍一時沒忍住,將桌上那碟無味坊製作的豆糕一口氣吞了半壁山巒,又覺口渴,隨即直接拎起手邊白玉細瓷的茶壺,將弧線優美的壺口兒對準自己那胡茬青蔥的嘴,咕咚咕咚又是一同猛灌。
配著名品豆糕一起送上樓來的茗茶當然也不會差去哪裏,清新微甘的滋味讓折劍心裏忽然生出一種想法:宗門這一次派人入京要辦的事情,倘若真的辦成了,是否就意味著,這些美好的事物很快也會逃不過一場由改朝換代而掀起的浩劫,被毫無回旋餘地的清洗掉?
然而他沒有太多的時間用於思考這個對他而言可能不具有太大意義的問題,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有些熟悉的腳步聲,踏著他更為熟悉的拍子走來,所以他很快揮散腦海裏的一切雜念,凝神傾聽起來。
在數息默數之後,他便無比熟練地摸準時間打開了房門,將正好也走到門口的那個年輕人拉進屋來,再身形稍側,以拎著茶壺的那隻手的肘部將門推上。這一套動作看起來非常簡單隨意,其實卻是凝練了不少經驗,假設剛才與那年輕人一起走來的還有別人,恐怕即便他人能看見這門開後室內的陳設,卻是看不見開門之人的。
“愣頭,奪我茶壺的手倒是快,你還當我是你師叔嗎?”折劍翹著二郎腿,抹了一把嘴角掛著的些許豆糕沫兒,好叫自己看上去能多一些師叔的風度,然後他才接著又對已經在他對麵坐下的孫謹說道:“雖然我隻是宗門派來接應你的趟子手,但我也不是一無用處,沒準哪一天你的後事還得我幫忙料理。所以你生前應該懂得好好孝敬我,在你死後我才好誠心誠意幫你保住全屍。”
紫帶紫衫的年輕人孫謹聞言隻是抖了一下眉梢,並沒有立即說些什麼,然後他身子微微向前傾出,伸手拈了桌上碟中的半塊碾磨細膩的糕點,投入口中便化在舌尖,他這才疑惑了一聲:“沒想到無味坊製作出產的糕點其實也是有味道的,但為何師叔你吃了半盤子,口舌也不見得能甜一點呢?”
折劍明白了,孫謹這是在拐著彎的罵他嘴毒呢,但他一時竟也找不到自覺得意的話回擊。在他看著從懵懂少年長成壯碩小夥子的那三個孩子裏,就屬眼前這個孫謹嘴皮子最利索了。
愣神思索片刻,折劍望著再次伸手向糕點的孫謹,忽然拍去一掌,同時說道:“你洗手了麼?”
孫謹伸過去的手忽然被拍開,他的另一隻手卻在這一刻緊接著伸來,直接將碟子抄走。當糕點碟子被他端起,他的人也已經離了座,閃去一旁,姿態悠閑地拋起一塊糕點投入口中,輕挪腮幫子慢慢說道:“那你昨天刮胡子了沒有呢?”
折劍悵然摸了摸粗糙的臉頰,微微搖頭似是自言自語:“這對我來說不是重點……”他的話說到這裏忽然頓住,緊接著疾步走去門口,伸手按在門板邊沿。如同上一次開門之前那樣屏息凝神片刻後,他手上才使出些力氣,但隻是把門拉開一條縫。
眯眼掃向門縫外的折劍臉上有一絲疑惑神情閃過,門很快被他完全扯開,一個碧色人影如煙一樣飄了進來。
“師叔。”飄然入屋的碧色人影向著關了門剛剛轉身的折劍行禮。
此人的年紀與屋內孫謹相近,也就十八、九歲模樣,正值青春年少好年華。不過,若細看這個碧衣人,旁人應該不難發現,他與孫謹其實存在著許多不同。
他的舉止派頭更為斯文,並且他的雙眸深處有與常人不同的一點剔透,這似乎是天生長成。而這一點異處使他在與人視線持平時,讓人感受到一絲縷的涼意,不管他抬眸時年輕的臉龐上是不是掛著那絲習慣性的笑意。
因而他習慣在與人交流時微垂著目光,這使他看起來態度比較的謙遜、甚至是自平身份,但他這樣做,其實隻是為了讓旁人不要將他的天生眼神當做另一種不太美妙的情緒誤解罷了。習慣長此以往,多年之後,他雖然長大成年,這種給人謙遜的感覺倒是被塑造得更深刻了。
但此時屋內的兩個人對他而言,是盡可不設防備的,所以他能將視線抬起許多,他的臉上顯露由心而發的笑容,他的雙瞳中那天生的一點冰凝般的東西自然也似被陽光籠罩得化開,化成一泓清泉,雖然依舊不具有多少熱度,卻也不那麼沁冷了。
“真是啟南啊。”折劍再次自下至上將眼前正在向他行禮的碧衫年輕人掃視一遍,確定此時在年輕人的身上找不出一丁點易容過的痕跡,他的表情才鬆緩一些,溫和笑著又道:“不會這麼湊巧吧?宗門那幫撰單子的長老果真老糊塗了?”
“師叔慎言,若讓伏劍師叔聽見,對你恐怕又是橫來一事。”聽折劍戲謔上宗門裏幾個重要位置上的長老,烏啟南臉上笑容一滯,“我們會在這裏碰麵,於我而言不是巧合。我是剛剛辦完嶽家莊的事情,洗漱後準備回宗門時,忽然接到的直接任務。施宗門令的正是伏劍師叔,估計他很快也會到這裏來了。”
聽完烏啟南的敘述,折劍摸了摸自己那新長出一片胡茬子的下顎,淡淡說道:“那可真就不是巧合了,小孫跟你接到的事項基本一樣。”
烏啟南心下了然地點點頭,側目看了一眼已經擱下糕點碟子,並向自己走近一步的孫謹,他忽然想起一事來,轉頭問向折劍:“師叔,小淩的傷養得如何了?”
隻這一句話,折劍就聽出了他真正想知道的答案,直言說道:“他恐怕不能來幫你們了。”話剛說到這裏,他仿佛想起什麼來的頓了頓聲,接下來再開口時,語氣中就有了一絲自言自語的意味,“既然這一次的宗門召令是伏劍施發的,那麼如果淩厲沒有出霧山那趟子事的話,伏劍定然是要將他也叫上的。可這樣一來,這事情就有些玄了,能讓他把你們三個都找來才肯宣布的任務目標,究竟是什麼大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