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麼計劃?”
金玲和折劍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朝他問道。
被這兩人同一時刻直刺來的視線逼迫,孫謹差一點就要說漏了嘴,他的嘴唇一陣輕煽,還好忍住了,伸手提筷插起一片醬肉塞進嘴裏,再不管那兩人的目光監視。
金玲與折劍見此情形,先是彼此對視了一眼,然後兩人的目光又一齊指向孫謹身邊的烏啟南。
“咳,”折劍幹咳了一聲,提了提嗓子,然後就注視著烏啟南徐徐說道:“小烏,你不必像小孫那樣刻意隱瞞,因為我知道如果你半個月裏有了一千兩的開銷,而且這是宗門發給你不用還的銀子,你大約隻會做一件事。”
像提前準備好的雙簧戲似的,金玲在一旁搭腔說了兩個字:“下棋。”
烏啟南果然微挑眉尾,顯然是金玲說對了他準備拿那一千兩去做的事情。
折劍衝金玲打了一個響指,然後轉過眼來看著烏啟南,笑著繼續說道:“京都有能力擺中堂大盤棋的棋館隻有兩家,這兩家長期對著杠生意,雖然借此機會,有時候其中一家棋館在擺大盤棋的時候費用會收得便宜點,但一盤下來,仍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小烏啊,你的銀票夠不夠玩十天呢?”
烏啟南的眉頭開始有些在結疙瘩了,他習慣半磕著的眼皮忽然睜得開了些,天生有一點剔透如冰的眼瞳泛著寒意,盯向折劍:“師叔,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折劍幹笑了一聲,“我的一千兩可以無償贈送給你八百兩,但你必須……”
不等折劍將他的話說完,烏啟南就咳了一聲,然後他就恢複了習慣微微垂眸的樣子,淡淡開口說道:“小孫一直暗喜一個姑娘,但這姑娘是‘來儀樓’的紅牌,卻還是個雛,所以一千兩是不夠贖的,但夠……啊……”
烏啟南來不及將後頭那半句話說完,就被身旁的孫謹抬起一腳狂踩,幾乎要把他的踝骨踩裂了。因為動作太生猛,本來就不算高的桌子被震得抖動起來,桌子最邊沿的一碟蒸肉、一碟醬肘子毫無懸念地滑下桌去,油膩而且顏色較深的湯汁淋了烏啟南半截褲腿上到處都是。
烏啟南的雙眉又擰起疙瘩,但與剛才不同,這一次他是被小孫踩得痛成這樣的。
悶悶嚎了兩聲後,烏啟南目露憂傷地望著折劍說道:“師叔,你一定要兌現剛才的承諾啊!八百兩,立即給我,不許事後賴賬。”
折劍正想趁勢再耍烏啟南一次,可就在這時,眾人就見伏劍忽然一巴掌拍在桌沿上,沉著嗓子喝了一聲:“都夠了!”
眾人皆驚,舉座皆靜。
伏劍側過臉看著折劍,問道:“信看完後,就可以交給我銷毀了。”
折劍本想說,燒信的事他也可以代勞,然而他看見伏劍那臉色,一副稍微沾上點就會爆炸的樣子,他最終選擇什麼也不說,默然將手中的信交還。
伏劍收回信箋後,並沒有立即取出火折子燒毀,而是調轉目光看向孫謹和烏啟南,沉聲說道:“我很早就告誡過你們,別碰歡場女子,特別是京都的歡場,你們知道那裏頭有幾家是皇家著手辦的嗎?你們知道她們當中誰是眼線?去玩大盤棋的打算也別想了,我們都是需要低調的人,不要去惹眼。”
孫謹與烏啟南二人眼中都流露出沮喪的神色,但必須承認,對於像他們這樣身份另類的人而言,伏劍的叮囑都是對的,所以他們隻得一起點了點頭。
在剛才得知孫謹拿著那一千兩是準備去買歡,在場五人當中唯一的女子金玲就禁不住對他心生一絲排斥,此時見他去不成了,她心裏正大呼一個“該”字。
不過,反觀烏啟南下不成大盤棋的結果,金玲則有些心覺遺憾。在宗門裏頭,烏啟南極好下棋之事是大家都知道的。
烏啟南因為眼睛裏天生有那一點剔透,有些異於常人,因為這一點他從小就被同齡人排斥,便隻能自己跟自己玩。後來他得逢機緣進了羽天宗,他被人當做異類排斥的這個情況才稍微好轉,因為羽天宗裏的人本就過著與常人不同的生活,這種歧視被削弱許多。
不過,在他進羽天宗之前,他的棋藝就已經有較高水平了。後來在羽天宗生活的大幾年時光裏,他不僅練就一身不俗的武藝,通過了宗門的考驗開始替宗門做事,他還以一塊板上的博弈將宗門裏所有的棋手全都勝過一次。宗門裏唯一缺了這一次的人隻有滄浪師叔,那也是因為她根本不給烏啟南在她那兒擺棋的機會。
宗門裏頭已經玩膩了,烏啟南當然想去外頭試試,但那些有大名的棋手是他試不得的對象,因為這可能會暴露他的身份。
他能去的隻是環境比較開放的棋館,但這種地方一般難逢真正的高手,隻有京都或許是個例外。
京都的棋館都偏商業化,但也隻有具備一定規模的大棋館,才有能力支持主辦中堂大盤棋。
在可以容納百座的棋館大堂中,築起一個室內高台,但也隻能是高過人的膝蓋,讓堂下在座的棋人全都能看見高台上那張巨大的、立起的鐵板棋盤即可。鐵棋盤上銀粉鑄線格,磁石鑄棋子,大盤棋每開一次,都會有六名棋童代手侍棋,下棋的人直接叫位數即可。
中堂大盤棋每開一次,需要的經手費大約都在三十兩銀子左右。像折劍剛才說的,這個價格或許會在某個時段,因為兩家棋館的競爭而稍有削減,但對於普通人家來說,這還是太貴了。
不過。大盤棋有它不可取代的優勢,那就是它破除了“觀棋不語”的規矩,允許旁觀,允許多人對弈,還允許押注買勝負。所以盡管它貴,玩的人還是有不少的,因為它的貴與特例,經過多年經營,衝著大盤棋來的棋客還形成了幾個較為固定的流派。
雅人都愛棋,不論是真雅還是偽雅,棋盤上的博弈都是較量智力但又互無損傷的一種有趣遊戲,很能提升個人的形象。
而開中堂大盤棋則是一個顯擺身份的好辦法。
一個剛剛踏入京都的外地生人,如果能連續在大棋館開幾次大盤棋,他的樣子就會被幾百號人至少記住半年。如果他能夠在大盤棋中連勝幾場,此人或許就能與某個名門貴族鉤掛上關係。
但這個看起來是開了鴻途捷徑的地方,路卻並不容易走,否則棋館的門檻豈非早就被人踏爛了。
橫在這條通天捷徑上最大的阻礙也正是這個中堂大盤棋的特例規矩——允許旁觀者評棋,允許多人參與——這也就意味著,看起來是兩個人的對弈,實際上卻是兩群人腦力的對弈。
這樣下棋的方式,表麵上看著熱鬧,細思即會發現對弈者在心理上可能隨時會麵臨困窘,而事實上,這種規矩還有些不雅,有些……無恥。
即便如此,烏啟南也非常地想這麼玩一次。
在宗門下棋的時候,他也曾想著模仿京都中堂大盤棋的方式,約上幾個或者十幾個師兄弟,同時與他對弈,但這樣還是比不了大盤棋的百人對弈。而且在宗門裏這麼玩了幾次後,那些師兄弟漸漸又懶得與他下棋了,十幾個人也是輸,太掉麵子。
如果是到了棋館,鐵打的棋盤流水的棋客,完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
關鍵一點還是在於,對於烏啟南而言,棋館裏的棋客都是陌生的人,他們有著各種新鮮的棋招套路,這些新的嚐試令烏啟南隻是想一想就覺得興奮。
所以他興奮得為了能拿到折劍的那八百兩多下個幾十盤,不惜把孫謹信任他才告訴他的小秘密給賣了。
然而他無法預料,他想開大盤棋的想法這麼快就被伏劍拍飛了,他雖然不舍,卻很清楚伏劍說出的話斷難收回。
隻是……為了下棋,他做了辜負師兄的事,這可是虧上加虧。
想到這裏,他已經拋卻了下棋的念頭,還悄悄看了孫謹一眼,卻見孫謹仿佛被他的一絲靈魂附體了似的,也擺出低眉垂眼的樣子,不知心裏在想什麼。
伏劍看見他這個樣子就有些不悅了,他又伸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冷聲說道:“孫謹,不要再想那個女子了。我們這類人,斷然不能沾染情字蠱惑,必須斬斷與宗門之外的一切聯係,否則這種關係對你隻是百害而無一利。”
像這種話,包括伏劍在內的屋中五人在宗門裏都是聽得耳朵快起繭子了。
但不是所有的命令都能說到做到,所以伏劍仍然不時的要行使高一輩師叔的職能,時刻提醒他的同門後輩們,特別是要管好他教出來的那幾個人。
孫謹抬起雙手拱成橋狀覆在自己額頭揉了揉,然後才微澀著聲回應道:“師叔,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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