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前朝數百年的曆史,官場之上,甚至在爭奪江山領地的道路上,輸給了壽元,死在了猝疾上的豪傑可是不少。這樣的敗法雖然讓旁觀的人或都覺得有些不甘,但這卻又是不可忽略的事實。
目前隻能處於守勢的史靖更不會忽略這一點也許無法可解的壽元之劫。
保重自身,是他一直以來為了自己的春秋大業所做的最重準備,也是隻有做足了這一步,他才能有充沛的精力處理好每天自己所麵對的繁重公事,同時兼顧妥帖好許多私事裏無比麻煩的變故。
就像今天德妃這邊弄出的這檔子事,又要他來善後,稍有不慎,這可能就會成為一步引火燒到自身的大爛棋。
他今天一整天都幾乎被一堆折子活埋了。皇帝今天下午忽然出宮了,在外頭不知何處耽擱了許久也未見回來,六部大臣便把下屬三州數十郡都往上遞的折子都擺上了他的案頭。
作為一朝丞相,皇帝特賜史靖可以先閱奏折的特別權力,但史靖心裏很明白,皇帝的這個放權做得半生不熟,別以為這樣自己就有鑽空獨攬大權、架空皇帝的機會。
在他行使“首閱”權力的時候,拍板定案的那枚小章定然不在,他更是隻能用藍筆批閱。而等到皇帝回來,不論他再忙,也會將已經由丞相批閱過的奏折快速過眼一遍,他認為不妥的,一樣得找理由大修。這麼個潛在規矩存在了十多年,下麵的臣工心裏也通透了,並不把這藍字當做鐵律。
這才是皇帝悄無聲息地在掏空丞相在失了沾手軍方力量之後,在文官裏頭還僅有的一點實權。
除此之外,若是丞相先看奏折,留下批錄筆跡,而非在皇帝批錄後進行較為固定模式的附議點批,丞相的某些字裏行間,或許會將一些真實心意泄露出去,讓皇帝番窺得見。
這“首閱”之權有時在史靖看來,就像一座獨木橋,上頭的風景並不好。而在自己每每走過的時候,都要萬分小心,別失足滑出那根獨木之外。
所以,伏案忙了大半天的史靖已是感覺腦子有些發蒙,差點就忽略了一件大事。
幸虧他下午因暫歇飲茶而從那間擺放重要國事奏本的書房離開了一會兒,他的一個近衛得了這機會,悄然湊近稟告了一聲,他才總算是抓住了挽救之機。
在他辦公期間,能夠離開丞相府外出的間隙時間很短暫,他在半個時辰裏已是連跑兩處,做下安排。但對於他來說,最重要的一處還在德妃這裏。
“你退到聽不見這邊說話聲的位置。”史靖隨手一抬,揮退了跪倒在足前的女子,而他在做這一切的時候,目光筆直向前,一直沒有從廳堂裏主座位置那個貴婦人臉上挪開過。
……
比起先前未知正確路徑的探索前進,此時照著已經走出來的路線,自地下那七拐八繞的通道間返回地麵,倒是容易輕鬆了許多。
似乎沒有花去多長時間,莫葉一行七人便回到了地麵上。不過,在時間上其實隻是他們自我感覺良好,當他們一個個從地底下如田鼠般鑽出來時,外頭的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七人裏頭,山寨那三位最是不喜歡、以及有些恐懼於此次的地下之行,於是在脫離了那片始終充斥著窒塞氛圍的地下空間後,個子小、膽子也不大的二娃子第一個表態,朝著廣闊的天空撐高雙臂,大喘一口氣:“天亮了!”
仿佛,他不是剛從地下鑽出來,而是像往常的早上從被窩裏鑽出來時那樣,發散著某種‘起床氣’。
但是,身為今晚這件事的主策劃人,岑遲卻已經收起了之前在地下時的那種調笑情緒,臉色雖一派平靜,兩道比較硬板的眉毛卻隱隱約約的皺著。
本來在剛才經曆了地下的一番遭遇的莫葉,這會兒心裏的興奮勁還盈得滿滿的,然而她在注意到岑遲臉上的異色後,漸漸也跟著心緒微沉。
師父不在的時候,暫時就要以師叔為尊了。包括他的一切安排,都要嚴謹對待。
“師叔,你怎麼了?”莫葉略微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問詢,“有哪裏出了什麼問題麼?”
令莫葉再一次感到疑惑的是,師叔在聽到她的聲音後,微微擰著的眉不知怎的忽然又舒展開來,少有的露出一個柔和神情,淡然道:“沒什麼,我們回吧。”
岑遲平素待人雖然溫和,但嚴格說來,他臉上最常在的一種表情,屬於那種不冷不熱的樣子。不說會遷怒於人吧,卻也一副很難與人交心投誠的樣子。
此刻他突然來這麼一個溫柔表情,雖說隻是一瞬即逝,很快又恢複了他的常態,卻著實讓莫葉感到有些不自在。在剛才那一刻,莫葉心裏也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師叔啊……您還是繼續對我不冷不熱吧!
當然,這話她可沒真的明著說出來,這隻是她心中的一閃念罷了。
她隻是注意到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掃了一眼手中拎著的已經破了幾個窟窿、溢盡了水的計時水漏,然後她就又問道:“師叔,你還記得這個嗎?”
莫葉的視線指著水漏,話裏的意思卻是指向了時間。
早在他們開始掘土的時候,岑遲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她,可是後來隨著事情的數番轉折,計時水漏被拿來當盾牌擋箭,的確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這種鐵皮焊的水壺頓時也報廢了它本來的作用。既然計時無效了,她也就把最後的指望寄托在她這位頭腦計算無比精準的師叔身上了。
“弩箭射來的時候,就已經記不清了。”關於這個問題,岑遲的回答倒算直白。
而接下來,他再開口,卻說了一句讓在場所有人都聽懂了、且訝然注目的話:“我其實是一個很怕死的人,當危險來臨時,腦子也就不怎麼活泛了。”
他的話雖如此,自己說自己怕死,乍一聽,頗有些自損顏麵,但在場幾人卻沒怎麼生出鄙視的心緒,倒是在短暫的驚訝後,各自又禁不住唏噓出聲。他們這幾個人,是在剛才共同經曆過那場生死考驗的,現在回想剛才被十幾支箭矢、還是可以連發的那種弩箭瞄準的場麵,他們各自有誰不怕?有誰在那會兒心裏沒亂過?
而且事後,兩隻被射出渾身窟窿的鐵皮水漏也證實,那種弩身較為小巧的弩弓,有著多麼強悍的彈射力量。誰在之前那種環境裏挨兩下,就算幸運不死,也得重傷。
對於岑遲的話,眾人思慮得也比較簡單直接,生死大事,又是剛剛一起共同經曆過的,此時誰也沒有心情拿這個開玩笑。
莫葉也沒有趁機故作愚鈍打趣師叔幾句的心情,然而她心裏想的卻是比其餘幾人要複雜些,因為她知道計算好的時辰錯亂了,會是什麼後果。這個事情,本來就是出發前師叔向她講明的,關乎軍營那邊換巡哨的規律,關係到他們幾人順利回到左路軍大營。
他們這次是私自出營,如果能不被人發現,最好就避免掉這個麻煩。
可是現在,天已經亮了。
岑遲隨意掃了一眼莫葉手裏拎著的破水壺,又略微抬了抬眼皮,看看微曦天色,他臉上漸現一絲淡笑,隻道:“原本我是打算趁著夜色出來,便趁著夜色再回去,誰也不驚擾。但人算總會有失誤的時候,現在既然已經天亮了,也就隻能直接回營地了。”
時間無法倒流,莫葉也知這理兒,然而她心裏的一絲擔憂也仍在,便又問道:“軍營那邊,該怎麼解釋呢?”
“我去解釋,若有什麼責難,一切由我承擔。”岑遲平靜地開口,仿佛如果接下來真的有什麼重責降下,落到他頭上也隻如塵埃輕渺。
責任之大小,莫葉倒不是特別擔心,這事兒說穿了,王哲那邊估計反倒會主動包庇。
隻是,岑遲是多了一重身份,才可以受此優待,其餘幾人就不同了。莫葉怕的是影響了山寨那十幾個幸存者的從軍前途。總不能因為今天這事兒,拖累得山寨那幾位又回去繼續占山為王、亡命天涯吧?
雖然莫葉自認還做不到與他們十幾人生死與共,豁出去性命,但她也不想做毀人前途的事……況且這前途本來已經是唾手可得的東西了。
稍許猶豫後,莫葉就指著被汪佑民圈臂扶著、已經是半昏迷狀態的江砥,看向岑遲又問道:“出去一趟把人弄成這樣,要解釋起來怕是很棘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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