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4)、停雲驛(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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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縣已經許久沒有下過雨了,道路旁的草木葉子都旱出了點點枯斑。

追隨著土路上斷斷續續留下的馬蹄印,一刻不停走了大半天的蕭曠停下腳步,信手摘了路邊一片未知名的樹葉,放在掌心觀摩片刻。久不逢雨,風吹日曬,在春末時節,本該新綠如初染的葉片有了一種枯老前的光潔姿態。蒙在葉片上的那層薄灰,幾可忽略。

看來應該是許久沒有商旅經過了,可這裏不是燕家預定的路線麼?難道臨到事前又做更改?這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有數個念頭一齊浮現在腦海中,但很快又被壓製下去。隨手拋卻那片葉子,蕭曠抬步繼續前行,向眼前離得不遠的那個鎮子走去。

掃了一眼鎮口牌樓上“停雲鎮”三個大字,蕭曠大約知道自己到哪裏了。繼續向鎮子裏頭走去,沒過多久,他就如期看見了停雲驛門口垂掛的那麵番旗。

蕭曠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沒有多作猶豫,便徑直走了過去。

在行至驛所門口時,一名守門的驛卒搶上一步,攔住了他的去路:“你是什麼人?官家驛站是能隨便進的嗎?”

麵對這名獄卒警惕質疑的眼色,明顯不善意的語氣,蕭曠隻是平靜地問道:“停雲驛今屆驛丞,可還是馮興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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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的麵前沒有擺酒盅,隻擺了一隻淺口白瓷盞。從瓷盞旁擱著的那隻茶壺看來,盞中液體不是老黃酒,而是老茶湯,深褐色的茶湯還證明著它的滋味恐怕並不如何微甘而爽口。

但麵對一桌距離之外飄揚傳來那麼濃鬱的酒香,即便林杉未飲一滴,卻也有些醉了。

如果不是有廖世在開席之前給他的那瓶藥,他當即服了一粒,才能撐著精神,否則他現在恐怕已經醉暈過去。

陳酒剛剛拿出那酒壺時,林杉還有些高興,並非因為他也要來上一盅,而是他想讓廖世喝醉,便能再令這老頭兒耽擱一晚上。離別在即,下一次見麵不知是三年後,還是又過一個五年,林杉望著廖世仿佛從十多年前就一直未變過的幹瘦模樣,忽然心生一種濃鬱的愁緒。

廖世花了將近十年時間,療好了那孩子從母胎中帶出來的極惡劇毒,毒素散失後,她還因此得了一副百毒不侵的特殊體質。他卻因為一直在懷疑廖世與那孩子母親的中毒原因脫不開幹係,對這位長輩還不能聚起太多感激。

三年前,廖世在他火灼傷情最危急的時候,冒著被京中隱敵圍剿的危險回到十多年未踏足的京都,來到他的麵前。會診、研討醫策、配藥塗藥……幹瘦老頭兒每天隻睡兩個時辰,還是拆成了四次隻是略微瞌眼靠坐一會兒,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對此心裏很感激,但那種感激之情一直有些飄忽,隻停駐在口頭上。

飄忽的感激之情,令他常說要怎麼來報償這脊背佝僂、麵目也有些醜陋的老頭兒,但他一直以來卻什麼都未做成。這除了是因為廖世不戀權勢,也不缺錢花,以及送他女人既是他不喜歡、也是對別的女人來說可以逼得她們選擇上吊來抗拒的事情,還因為他實在是太熱忱自己的事情了。

而他不夠熱忱籌備報償廖世的事,終究還是緣於廖世這個人對他而言,還不夠重要吧?

但等到廖世要走了的時候,他那種一直隻是掛在口頭上的感激忽然落到了實處,心裏湧出深沉的離別惆悵。

他陡然發現,一直以來,自己似乎對別人的索取總是大於回報。藥鬼老頭兒幫他做了許多事,他不但沒有實際的償報什麼,臨到老頭兒要離去遠行的最後時刻,他還要索取老頭兒有些倉促的出發時間,隻為緩一緩自己心頭的惆悵。

林杉……林安遠……其實你的心腸,並非你給人看到的那麼溫和,而是有些狠吧?不,是非常狠。

當值的珍惜的人還在身邊時,你從不知道多愛惜一分;隻有等到失去的時候,你才又懊喪……這就是典型的自釀苦果、自作孽受!

活了三十五年,這一點作惡於人、作罪於己的劣性,一直就未改變過!

坐在對麵的廖世目光從陳酒那兒回來,才片刻沒看這邊,老頭兒忽然發現,與自己對坐的這個麵龐雖然還比較年輕、但肩後長發間已隱現銀色的男子,剛才還隻是輕輕覆在茶盞邊沿的手,忽然用力攥緊,修長的手指繃得指骨僵硬,手背青脈微突。

“唉……”廖世忽然歎了口氣,悠然說道:“老頭兒還是不喝了吧,再喝下去,我怕你醉的是身,我丟的是命。”

循著廖世的話音,林杉收回了漸染愧疚感的思緒,微微定神後,他忽然說道:“在這裏,誰敢動你?”

廖世微愣。

“不論叔父剛才說的,是否隻是一句酒至微熏的戲言,愚侄都先把話擺在這兒。”林杉抓起手中茶盞仰脖一飲而盡,入喉雖然是苦澀的老茶湯,他卻飲出了烈酒之興。將茶盞拍在桌上,他說道:“誰敢向你拔刀?若是我的下屬,我讓他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三天三夜;若是別的人,我定然派下屬去綁了他來,押其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五天五夜!”

想起林杉話中提到的那種旋木車,具體運作起來是個什麼玩意兒,廖世隻覺得腦中忽然一陣天旋地轉。這種林杉用來練兵的工具,他也曾爬上去玩過,那群無聊到心生惡趣味的兵娃子實在可恨,遞他上去就不放他下來,讓他在上麵一直轉了三個時辰……

然後林杉得知了此事,將那一小隊惡趣味的小兵從幾千人的軍隊裏一個一個查了出來,雖然看上去不殘酷、但實際上極為可怖的懲罰很快發令下來。

那一天北三路軍十九分隊五千兵卒都沒有操練課業,而是領受了另一種有關操練心性的軍令。在寬敞的練兵場上,全體兵卒站出整齊但很薄的方陣,盡可能讓每一個兵卒都能觀看到那幾個小兵在旋木車上轉啊轉。

平時眾兵卒每天隻用練一個時辰的旋木車,那天那幾個小兵則在上頭轉了一整天,立即從可恨的小兵變成了可憐的小兵,當天回去嘔吐了好幾天。此後那幾個小兵看見廖世就像看見急速旋轉的鐵蒺藜,一個個隻是目光觸及就逃得老遠,生怕稍微近身便被剮掉一層皮。

“你的下屬是轉三天,別人的下屬是多轉兩天,還是有些區別的啊。”

廖世本來想說,如果他依了林杉的建議與請求,回京給王家那個病秧子次子治病,然後不慎治死了那個可憐孩子,那孩子的皇帝親爹召人砍他時,林杉還能不能做到如此硬氣的救他。

但這個念頭在小老頭兒的腦海裏轉了幾圈,最終還是擱下了,隻挑了句無足輕重的話說出口。

不能再將話題扯遠了,要盡快打住,真的不能再耽擱時間了,眼看外頭天色,已經到了必須立即啟行的時辰。

林杉麵色稍緩地解釋道:“也不能罰得太重,連轉五天可能會傷人病臥半年的。自己的下屬還要馭用,別人的下屬就管不著了。”

話剛說完,他就看見廖世站起身來。意識到老頭兒真不再留滯了,他當然也跟著站起身,卻不自禁地肩頭一晃。

坐在一旁茶案邊的陳酒也已經隨著廖世的離席而站起身來,見此一幕,她當即放下手中一直攥著的灰色酒壺,腳步輕快走到林杉身邊,扶住了他的臂膀。

林杉卻微微抖手,使其鬆開。

陳酒神色深幽地看了他一眼,既是擔心,又有些微惱意。

廖世看見了這一幕,又無視了這一幕,他是有一雙妙手,配製了類別紛繁的藥劑,許多毒物到了他手裏變成救人的靈藥……但這不表示他能代月老來牽線搭緣,他自己都還是一個老光棍。

無視掉眼前這對總也邁不近最後那一步的男女剛才相顧流露出的那絲小情緒,廖世默然片刻後,臉上舒展開笑容,幹瘦到皺紋都擠成一團的臉上皮膚,那由風霜刀刻就的溝壑就更窄而深了。他展笑說道:“五十年的老酒啊!南國大地十多年前連綿戰事,催得這種極品所存極少。在這種酒氣麵前,你還能一直保持清醒,看來我給你配的那瓶藥成功了。”

林杉忽然說道:“既是如此,是否我今後也可以小酌一杯?”

廖世臉上的笑容立即灰飛煙滅,不停搖頭說道:“這是克製之藥,隻是暫時麻痹了你的某種隻覺,並沒有多少治療效果。你敢喝酒,還是跟喝砒霜水差不多,對你的身體損害極大。”

林杉似乎並不太重視藥鬼老頭兒危言聳聽的叮囑,依然眼含笑意,又說道:“好吧……可是叔父隻留了一瓶給我,好像有些不夠吃。”

“你以為這藥可以當飯吃呐?”廖世微霜的稀疏眉毛一挑,“老頭兒早年雖然與你聚少離多,卻一點也沒大意你的脾氣。倘若多給你留幾瓶,你就不是一次服一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