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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門外偶然有幾個侍衛路過打攪,廚屋灶前的兩個人鬆開了彼此,連對視的眼神也古怪的疏離開來。
沒有了眼神交流的同時,兩人也都沒有再說話,而是默然忙碌著自己手頭上的事。隻是兩人顯然又同樣有些心不在焉,拿鍋鏟或者翻書的動作都有些僵硬……也許這算得上是第三類交流。
即便身在千裏之外,也會對月思念彼此,哪怕彼此都看不見這種思念;即便眼盲耳聾,也能在小小家園裏感受到彼此存在,哪怕隻是感受到衣袂拂動帶來的一絲風;同桌同餐,兩雙筷子從相反的方向遞出,落在餐盤裏同一塊紅燒肉上頭,但又幾乎再同一時間鬆開,哪怕並沒有誰先出聲叫誰舍讓……這都是第三類交流。
不需要觸摸而感知,不需要語言的傳輸,人與人之間亦能有交流,這就是人為百靈首的能力。
此時廚屋裏的兩個人差不多也在用這種方式交流,之所以說是差不多,因為這兩人隻是在行動上生出某種共鳴,兩人都在按照平時的習慣忙著手頭上的事,但頭腦裏裝的是另一件事,因而看起來這兩人在行動上都有些僵硬。
陳酒掀開鍋蓋,握著冷鏟子在水還未開的鍋裏劃了幾下,饒是如此,鍋上也沒能多騰起些熱氣。若是平時的她,絕對不會再水還沒開時掀鍋蓋,也絕對不會用鏟子攪還未起溫的水下生而硬的米粒。
然而她此時不想去看灶下那人的眼神,所以她必須給自己找點事做,哪怕這麼做真的很無聊,沒有絲毫可行的價值。
再看林杉,饒是他平時多麼的思慮縝密、理論暢通,此時的行為舉止近乎退化到頑童層麵。
哪怕他剛才是頂著一個不會燒灶的名頭進的廚屋,可他此時將翻看過的書冊直接往已經沒有半點火星子的灶膛裏扔的行為,實在是可以叫一個識得火為何物的孩子非常費解的事情。
過了片刻,他才仿佛意識到灶裏雖然堆了好幾本書,卻沒有火起來的這個問題。環顧四周,他找到一把蒲草編的扇子,也未多想,就一扇子扇了過去。
噗……
灶膛裏傳來一個氣流對衝的聲音,仍然沒起火,但起煙了。
煙囪裏早已經充斥滿了濃煙,此刻有些容納不下新增的煙霧,便全都逆轉回來。沾染墨汁的紙張燒出的黑煙似乎比柴禾燒出的灰煙更嗆人,林杉眯了眯眼,不慎吞了幾口煙,引得連連咳嗽。
在林杉拿蒲扇扇灶膛的時候,陳酒就已經走了過來,她沒有說話,隻是在柴堆裏撿起那個之前燒火丫頭用過的氣筒,朝著灶膛吹了起來。
——
在與這間廚屋相距三十來步遠的另一間屋舍房頂,蹲著兩個侍衛,似乎正在做著清揀房頂碎瓦的工作。
忽然,站在屋脊上麵朝廚房那邊的侍衛歎息一聲:“真美,宛如傳說中東海裏的靈島仙池。”
蹲在角簷上的另一個侍衛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然後不以為然地撇嘴道:“什麼靈島仙池,明明是廚房著火,瓦礫升煙。”
此時房頂上這兩人正是剛才路過廚房門口,不慎撞見屋內相擁的二人,然後震驚之餘狂奔避走的那兩個侍衛。
見自己的觀點沒有得到夥伴的認同,站在屋脊上的侍衛無奈說道:“你可真是沒有絲毫幻想美與和諧的頭腦,這會使你少掉許多快樂。”
蹲在角簷上的侍衛臉上明顯浮現不屑表情,說道:“如果不是與你共事幾年,我會認為你太能幻想故而有神經質異前兆。”
屋脊上的侍衛忽然好奇問道:“‘神經質異’是什麼?前兆又是什麼?”
“就是精神有問題,是一種病,所以又叫神經病。”蹲在角簷上的侍衛微微一笑,“藥老說的。”
“去你的吧!”有一瞬間,站在屋脊上的那個侍衛真想被武神名號的統領大人附體,然後掀起這屋頂上五千七百二十一片灰瓦全部拍在他那夥伴黠笑著的臉上,“我看就是你編的,專門來詆毀我是吧?”
他雖然沒有武神的實力,但作為一個習武之人,隨便抬腿飛來兩三片瓦的功夫還是有的。
蹲在角簷上的侍衛一個偏臉、一個矮頭、一次招手,分別避開了兩片瓦和接住了一片瓦,然後他故作委屈狀說道:“藥老真是這麼說的,隻是我剛才圖懶,轉述的時候省去了幾個字。藥老的原話是說,精神病人前麵還有個意識分裂的症狀,而病勢沉重的精神病人就是我們常說的‘瘋子’。”
站在屋脊上的那個侍衛正要再飛一腿,來一撥增援瓦兵,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身形微僵,因為他們聽見屋下傳來一個叫罵聲:“你們兩個牲口!蹬蹄子都蹬到房頂上去了?給我滾下來!”
房頂兩個侍衛連忙躍下地麵,他們雖然不是真的橫身滾下去,但看他們此時臉上的表情,顯然身體裏的那個靈魂已經嚇得想滾了。
當他們還在房頂上時,就已經聽出了屋下怒罵之人是誰了。而令他們驚恐的最主要原因,是他們想起了,那飛下屋簷的兩片瓦好像沒有發出墜碎的聲音。
“這就是你們自願申請上房揀瓦的成績?”筆直站在對麵的侍衛隊副長司笈揚起捏著兩片瓦的手,直視眼前兩人的目光裏明顯帶著惱怒。他的額頭上隆起一個腫塊,因為膚表顏色鮮紅,故而十分顯眼,但與他近在咫尺的兩個下屬侍衛卻不敢直視。
“對不起,是我手滑了。”一個侍衛低聲認錯。
“以你的身手,會連一片瓦都握不穩?”司笈依然憤怒,“你居然會用這麼拙劣的謊話敷衍我,你這是在侮辱我的智力嗎?”
另一個侍衛終於忍不住低聲解釋了一句:“是因為我們看見廚房那邊瓦頂起煙,才分了神……副長,你必須相信,這是一道值得我們為之震驚的風景。”
“若燒火就會起煙,這有什麼奇怪的,夠得上用‘震驚’來形容嗎?”司笈的話雖然這麼說,但他臉上神情明顯比之前略微緩和了些。
“當然……”那侍衛見副長臉色稍緩,自己也得以精神放鬆了些,為表示尊敬與歉意而微躬著的背挺直,攤手說道:“……但你如果知道差點把廚屋也點著了的人是誰,你可能還會覺得‘震驚’這個詞的形容力度太弱。”
——
林杉替做灶前燒火奴的結果不會是把廚屋也點著了,而是讓居所裏所有的人今晚都辟穀。他很可能不是來燒火的,而極有可能是來滅火的。
幸虧他身邊還有一個陳酒,他在灶前燒火這一漆黑道路上的種種失誤,她隨時能輕鬆為他打好補丁。
拿著竹筒抵在還有點點微弱火星的位置吹氣,隨著火勢漸起,氣流自竹筒一端傳輸入灶膛裏的速度也變快,很快灶膛就亮堂起來。
陳酒將竹筒放回柴堆上,同時隨口講解了一句:“催爐火才用蒲扇,灶裏卻是扇不得。一來不易將風扇進去,二來就算強扇進去了,同時也會卷許多柴灰出來,這樣煙塵彌漫的廚屋難得做出什麼好飯菜。”
“我果然沒有燒灶的天賦,可他們幾個都堅決不信,不過……現在他們應該能親眼見證了。”林杉繼續翻書,嘴角上挑,雖然沒有說什麼委婉話語,但廚屋內剛才幹枯的氣氛陡然就溫潤起來。
一麵牆砌得再無縫,要讓陽光穿透它,其實隻需要搬開一塊磚的空間。
……
京都內城北大門前的寬闊場地上,大清早就駛來了一行車隊。
這支車隊裏的馬車製式比尋常車駕最明顯的區別就在於高度,而車隊馬車頂部的一角,都插有一麵小旗。小旗是以黑色布料做底,上麵用白色的絲線繡了一隻展羽燕子。
京都商賈、甚至有一些百姓都知道,有這樣旗幟的車隊,都是燕家名下的產業。
篆在車身上,並以湛色漆描過的燕子徽記是固定的,每一輛車上都有,但燕子旗是活動的。這種小旗還分兩種,白色燕子表示是空車行走,可空車行走是燕家商隊很少做的事。
燕家家大業大,生意做大的同時,各項分工也是做得極精細。有貨運來,即有貨運回。來貨在出發時,相關的資料已經先行至目的地,提前著手準備車隊回返時要載回的貨品,以此減少路程上的時間與物資的消耗。
這種高效率精配合的行商規則,燕家早就做熟得如可以信手拈來。
一般來說,燕家車隊在回程時,可能會有一兩輛車掛白燕旗。那也許是因為在來的路上,有少數馬車出現磨損問題。
在回程的路上,為了保證貨物的安全,燕家商會幾個主要的負責人在商討後做出規劃,允許有問題的車駕掛白燕旗,空車返回,列入正常消耗。
燕家對載貨用車的配置和改造修繕等技術,都是嚴格保密的,與他們家設立在創業總會的那個強大的運算中樞一樣,是不外傳的知識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