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麵啃著雞腿,一麵說著滿含玄機的話語,扶道山人的臉色,倒頭一回有些嘲諷起來。
鄭邀就坐在他對麵。
扶道山人是整個三十五代弟子之中,碩果僅存的一位,也是如今崖山明麵上輩分最高的人,連他見了扶道山人都要恭敬地喊上一聲“扶道師伯”。
從許多年前開始,鄭邀就沒見扶道山人這嘴巴停下來過。
他看了一眼那肥得流油的雞腿,繼續道:“執法長老之位,我崖山倒不稀罕。左右這位置對咱們也沒什麽用處,我隻擔心,是否有人在針對崖山……”
“廢話,當然是有了!”
扶道山人罵了一聲,嘴裏一小塊雞骨頭直接朝前麵一吐。
“呼!”
隻聽得一聲淩厲的破空之聲!
鄭邀頭皮一炸,一個激靈,立刻迅疾地側了一下頭,避開了。
“師伯你又到處亂吐骨頭!”
“啪!”
背後一聲脆響。
鄭邀一怔,回頭看去。
不知何時,扶道山人座下大弟子與二弟子都已經站在那裏了。
那一枚雞骨頭,被穩穩夾在兩根手指之間,但是上麵黏著的一點兒唾液,卻粘在了那兩根手指上。曲正風的臉,已經黑得不能再黑了。
那雞骨頭距離他身旁的見愁,僅有一根手指的距離。
若是剛才進來的時候沒防備,隻怕現在這根雞骨頭就不是落在他指間,而是落在見愁臉上了。
見愁眨了眨眼,顯然沒想到自己到攬月殿,竟然會遇到這般“驚魂”的一幕。
扶道山人抬眼就瞧見兩人,對於自己亂吐骨頭這件事,半點兒愧疚都沒有,竟直接開口道:“見愁丫頭來了呀,趕緊過來吧,你掌門師弟想要來拜拜你。”
“……”
掌門師弟……
見愁雖知道自己輩分高,可這未免也……
不管何時,走在崖山,都有一種飄在雲中的感覺。
眼瞧著見愁徹底無語,旁邊的曲正風皺著眉頭,不動聲色地將雞骨頭扔了,給見愁遞了一個眼神,便退了出去。
見愁回味著這個眼神,約莫是……
自求多福?
“這位便是見愁師姐了吧?”
一道儒雅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
見愁回過神來,循聲望去,便瞧見了如今崖山的掌門人,扶道山人嘴裏的“鄭邀王八蛋”。
白白胖胖的臉,幹淨得如初生的嬰兒一樣的皮膚,一雙眼睛不大,卻是黑亮黑亮的,眯起眼睛對人笑的時候,半點兒敵意都看不出來。
和善。
太和善了。
見愁有些沒想到,崖山的掌門人……
竟然長這樣?
約莫是想到了見愁在想什麽,鄭邀笑眯眯的,半點兒也不生氣:“所有人見了我第一麵,都覺得我不像是崖山掌門。”
“掌門玩笑了。”見愁不知該如何接話。
鄭邀也不起身,坐在地上很是自然:“昨日初到崖山,見愁師姐感覺還好吧?”
“多謝掌門關心,都挺好,師弟們也挺好。”
原來是來關心一下剛入門弟子是否適應。
見愁大約明白了。
“挺好就好。”鄭邀臉上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如今我崖山也算是有女修的門派了。”
又是這一句。
見愁隻覺得自己自從進了崖山,就像成了珍稀的動物一樣,人人見了她都要好一陣感歎。
更要緊的是,見愁從這種奇怪的態度上,總感覺出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來。
為什麽崖山會沒有女修?
僅僅是因為對天賦的要求高嗎?
不是。
仿佛是因為,沒有哪個女修能忍受崖山之中的某些東西。
至於到底是什麽,此刻的見愁還不得而知。
這條賊船她已上了,下不去,幹脆一條道走到黑,索性也不問了,隻恭敬道:“見愁蒙師父救命之恩,既至崖山,定當努力修煉,不負師父教誨。”
“……”
這一瞬間,睿智的崖山掌門鄭邀,眼神忽然變得有些古怪。
他看了看一本正經的見愁,又回過頭去看了看老不正經的扶道山人。
眼底恍恍惚惚了好半晌,鄭邀才用胖乎乎的手指揉搓著自己的下巴,咕噥了一聲:“不應該啊……這麽正經的徒弟,怎麽可能是師伯收來的?”
見愁方才見他一下沒了言語,還以為是有什麽大事,沒想到,過了好半天,竟然說出來這樣一句話。
她忍不住看了還在啃雞腿的扶道山人一眼。
這位師父,到底是有多不靠譜?
可惜,扶道山人一點兒也沒有自覺,反而揚揚得意。
“怎麽不可能?你對山人我有什麽誤解嗎?像山人這樣仙風道骨又有正義感的修士,簡直十九洲少見,稀缺!收到個好徒弟有什麽不行的?好了,咱們不說那些虛頭巴腦的,趕緊給見麵禮!”
鄭邀頓時無言。
他看了見愁一眼,終於還是一聲長歎,對見愁道:“見愁師姐新入崖山,按理,時任崖山掌門需要給備下一份見麵禮。不過師姐入門匆忙,我等都有些措手不及,也沒備下特別適合女修的東西,這一麵裏外鏡,便送給見愁師姐,聊作護身之用吧。”
說著,手掌一翻,一麵古銅色的圓鏡便出現在了他手上。
見愁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叫自己來是為了給見麵禮。
她遲疑了片刻,轉頭看向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斜斜看著那一麵圓鏡,不屑搖頭:“這麽多年沒見,師侄你出手越來越摳門了。見愁丫頭,別客氣,這玩意兒不值錢,收下!”
鄭邀轉頭,怒瞪扶道山人,心都在滴血。
扶道山人優哉遊哉,繼續啃雞腿。
“如此,見愁多謝掌門。”
既然師父已經發話,見愁自不好拒絕,也不忸怩,便雙手將圓鏡接過。
掌門鄭邀又隨手多給了她一枚玉簡:“這上頭刻錄的乃是裏外鏡的使用之法,若能發揮它的威力,便能抵擋普通金丹中期修士的全力一擊。另一則,昨日深夜,封魔劍派與無妄齋都有消息要傳給你。你出攬月殿後,照舊問正風師弟即可。”
封魔劍派與無妄齋?
見愁心下一喜,倒一下忘記自己初得見麵禮的喜悅,轉而想起了張遂與聶小晚。
早先扶道山人便說過,他們若回了山門,必定會與崖山聯係,沒想到竟然這麽快。
見愁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分笑容來:“多謝掌門,若是無事,見愁這便告退了。”
“見愁師姐不必客氣。”
鄭邀微微一笑,目露欣賞,可有一點兒異樣的目光,卻從她手上捧著的裏外鏡上一晃而過。
那一瞬間,見愁有一種錯覺:怎麽掌門師弟好像有點兒舍不得?
不過師父都說了是不值錢的東西了,見愁也就沒繼續往深了想,她拜別了鄭邀與扶道山人,便出去了。
人一走,鄭邀就跺腳長歎了一聲:“我的裏外鏡啊!”
“不就是麵破鏡子嗎?瞧你那心疼的樣子!你送給我我還不稀罕要呢!讓你給我徒弟見麵禮,你還委屈上了?”
扶道山人雞腿一甩,袖子一擼,就站了起來。
鄭邀捂著自己的心口,道:“師伯,你知道我為什麽不想當這個掌門嗎?還不都是因為你們剝削我的小金庫!我的天啊,要藏那麽多的珍寶利器,你以為容易嗎?今天你收個徒弟,我要送見麵禮;明天他收個徒弟,我還要送見麵禮!太過分了!我哪裏有那麽多寶貝可以送?”
“這個嘛……”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
“這可不怪我,你得去怪崖山的前輩們,怎麽搞出這種破規矩來?唉,我崖山規模越來越小,一定是因為你們這些當掌門的越來越窮啊……”
這才說了幾句話就開始扣帽子了!
鄭邀簡直被這位師伯氣得吐血,好半天沒說出話來,最終一聲長歎:“若非因為師伯你此刻修為出問題,我必定是要拔劍的。”
“拔劍?”
扶道山人滿不在乎,直接一抖手,一柄裂開了一條大口子的無劍,便“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鄭邀定睛一看,在看見那無劍上巨大的裂痕之時,竟一下跳了起來,瞳孔劇縮!
“師伯?”
扶道山人臉上老不正經的表情,終於退散了個幹淨,他負手站在這破爛的木劍前麵,道:“跟了我也有六百多年了,沒想到會折在青峰庵隱界。這回,那一枚橫出於世的道印,怕是已經驚動了十九洲的老家夥們。這青峰庵隱界早幾年我也去過,竟不知內中似乎還有玄機。十九洲隻怕是真要出大事了。這中域執法長老之位,到底讓,還是不讓?”
“……”
白胖的臉上,之前的輕鬆神情也跟著隱沒不見,鄭邀眼底那睿智的光芒重新顯露了出來,緩緩道:“師伯有所懷疑了?”
扶道山人一笑,道:“倒也不算,慢慢說吧。”
出得攬月殿,見愁便一路順著來時的路走,等到了外麵絕崖石亭之中時,便瞧見了站在亭中的曲正風的身影。
見愁走了過去:“曲師弟。”
“大師姐,恭喜了。”
曲正風顯然已經看見了見愁手裏拿著的那一麵不大不小的鏡子,知道怕是掌門給了見麵禮,於是一笑。
見愁也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鏡子,倒是有些好奇:“掌門說是給的見麵禮,叫裏外鏡,不過我還不知道怎麽用。”
“想來掌門也應該給大師姐一枚玉簡,他日再習便可。”曲正風留意了一下那一麵古鏡邊緣的花紋,忽然輕“咦”了一聲,“等等,師姐方才說這一麵鏡子叫什麽?”
“裏外鏡。”見愁奇怪,“可有何處不妥?”
這一刻,曲正風搖頭失笑。
“我才想起來,大師姐剛才就說了這是裏外鏡,我都沒注意到……”
見愁眼底有迷惑。
曲正風解釋道:“修界修士所用武器,統稱為法器,一般有三個大等級,曰法寶,靈寶,玄寶,每一個分級內又有上、中、下三品之分,正好對應修士修行的九個境界。這裏外鏡乃是一件上品法寶,即便是師姐到了金丹期也完全可以拿得出手,看來掌門還是下了一番血本啊。”
當然,曲正風默默在心裏想,一定是師父摁著頭,掌門才肯給的。掌門那摳門勁兒,他又不是不知道。
倒是見愁,又了解到了一些修界的新東西,一聽說這裏外鏡是個金丹期修士也可以用的東西,頓時覺得它周圍隱約的銅鏽都發光起來。
她臉上的喜歡半點兒也不作偽,更無半分忸怩,顯得坦坦蕩蕩。
曲正風見過的入門修士多了,大多有幾分羞赧之色,像見愁這般落落大方的還是頭一次見。
果真是有些不同之處的,不然也不會被他們那眼高於頂的師尊給看上。
曲正風想著,微笑著問見愁:“大師姐要回洞府嗎?”
“不。”
搖搖頭,見愁將裏外鏡一收,看向曲正風,道:“掌門說,昨日有從無妄齋與封魔劍派來的消息,是給我的,不知……”
她一說,曲正風一下就想起來:“是有這一回事,還請師姐隨我來。”
他重又喚出那一把海光劍,請見愁上來。
見愁熟門熟路上劍,便隨曲正風而去。
“掌門與長老們事務繁多,所以一些門派與門派之間互通有無的消息,都有專人負責打理。當然,也有一種情況是隻知道門派之中有自己要找的人,卻無法將消息單獨送達給那個人,所以直接送到門派來。大師姐你的消息,約莫是後者。”
修界修士之間傳遞消息,多用風雷雨雪電,將消息以特殊手法刻入風雷雨雪電中,便能借著天地之間那一股玄妙的規則,讓特定的人接收到消息。
而這一次從封魔劍派與無妄齋來的消息,都指明是給“崖山見愁”。
見愁聽明白了,知道是張遂等人想要傳遞消息給自己,卻不知怎麽聯係自己,隻好遞到了宗門。
她以為曲正風應當要帶自己去某個類似於驛站的地方取消息,卻沒想到,曲正風乘風而下,如一道流光,穩穩地落在了歸鶴井旁。
此刻,整個崖山已經沐浴在一片日光之中。
靈照頂上有不少弟子在相互過招演練,一片熱鬧場景。
見曲正風與見愁一出現,不少人都恭敬地打招呼。
“見愁師伯好,曲師伯好。”
曲正風微微點頭示意。
見愁心裏奇怪,不知曲正風來此處幹什麽,她卻沒有發問,隻看著他。
曲正風一笑:“請師姐稍待片刻。”
話音落,他抬手一揮,袖子帶起一陣清風,從歸鶴井並不狹窄的水麵上一掠而過,淺淺的波紋泛起。
一刹那,光華陡現!
歸鶴井水麵之上,竟然出現了一片稀疏的銀光。
每一道銀光,都像是一根細細的牛毛針,豎著排列在水麵上,伴隨著起伏的波紋而起伏。
見愁看著這銀光模樣,腦海裏陡然閃過一幅畫麵。
青峰庵,懸崖頂,罡風獵獵,扶道山人手指往無形的風中一夾,便取出了一枚銀針一樣的東西,而後一捏,便是他要收的“信”了。
那一瞬間,見愁眼底露出一種奇異的神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