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怎麼啦,鬼輕裝兵,”布爾巴說,“拿了錢,卻不領我們去看人?不,你應該領我們去看人。你拿了人家的錢,現在就沒有權利拒絕了。”
“滾開,滾到魔鬼那兒去!再鬧,我這就給你們厲害瞧,當場就叫你們……拔起腿走吧,我對你們說,快點!”
“老爺!老爺!走吧!真的,我們走吧!該天殺的!叫他盡做惡夢,夢見些令人惡心得要嘩唾沫的東西!”可憐的楊凱爾喊。
布爾巴垂倒著頭,慢慢地轉過身,向後麵走去,楊凱爾盡在背後嘮叨不休,他一想起白白丟掉的金幣,一陣悲傷就把他包圍住了。
“為什麼要惹翻他呢?讓那狗雜種去罵街好了!他是那樣一種人,不罵街是不行的!唉,畏-米爾,老天爺給人帶來多麼好的運氣啊!奉送他一百塊金幣,結果隻是把咱們趕走!可是咱們的弟兄們呢,就是扯斷他的辮子,把他的臉打得稀爛,也沒有人給他一百塊金幣。噢,我的上帝!慈悲的上帝啊!”
可是,這次失敗給布爾巴的影響更要大得多;這一點從那閃爍在他眼睛裏的吞噬人的火焰上可以看出來。
“咱們走!”他忽然說,好象鼓起了精神,“咱們到廣場上去。我要看看他們怎樣折磨他。”
“啊呀,老爺!為什麼要去呢?那對我們不會有好處。”
“咱們走!”布爾巴頑固他說。於是猶太人象個保姆似的,歎著氣,跟在他後麵走去了。
派定執行死刑的廣場,是很不難找到的:人們從四麵八方蜂擁到那兒去。在當時那個野蠻的時代,這不但對於平民,並且對於上層階級也是一種最吸引人的景象。許多虔誠的老太婆,許多膽小的大姑娘和小媳婦,以後整夜會夢見血淋淋的屍體,睡夢中嚇得直叫喚,隻有喝醉酒的膘騎兵才會喊得那麼響,可是她們還是不肯放過滿足好奇心的機會。“唉,什麼樣的痛苦啊!”她們中間許多人掩著眼睛,轉過臉去,帶著歇斯底裏的熱狂叫道。不過,有時卻還是在那兒站了許久。也有人張著嘴,向前伸直胳膊,仿佛想跳到大家頭上去看個仔細。一個屠戶,從一堆狹窄的、瘦小的和普通的腦袋中間鑽出他的胖臉蛋來,帶著一副行家的神氣觀察著全部經過,用簡短的字句跟那個槍械製造匠交談著,他把那人喚做“幹親家”,因為他們在一個節日曾經在小酒館裏一起喝過酒。有些人熱烈地議論著,另外一些甚至還打賭;可是,大部分是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是慣於用手指挖著鼻孔看整個世界和世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的。在最前方,就在組成城市衛隊的一群胡子兵旁邊,站著一個穿軍服的年輕波蘭紳士,或者寧可說是一個貌似紳士的人,他絕對是把所有的衣服都已經穿在身上,因此在他的寓所裏就隻剩下一件破襯衫和一雙舊皮靴了。兩根鏈條,一根迭一根地掛在他的脖子上,上麵串著一枚古錢,他跟他的女友尤素霞站在一起,不斷地左顧右盼,以防有人弄髒她的綢衣裳,他把一切都向她解釋得清清楚楚,因此絕對再也不能補充什麼。
“哪,尤素霞寶貝,”他說,“您所看到的這些人,都是來看怎樣處死犯人的。哪,寶貝,您瞧,那個人,手裏握著長柄斧頭和別的工具的,那就是劊子手,回頭他要來行刑。當他用車裂之刑,又用別的刑法折磨犯人的時候,犯人還活著;可是,一所掉腦袋,那麼,寶貝,他立刻就鳴呼哀哉了。先還要叫喚和掙紮,可是隻要一折掉腦袋,他就既不能叫喚,也不能吃,也不能喝了,因為,寶貝,他不再有一顆腦袋了。”尤素霞懷著恐懼和好奇傾聽著這一切。屋頂上布滿了人。一些胡子蓬亂的奇形怪狀的臉和戴著睡帽似的東西的臉,從天窗裏探露出來。貴族階級坐在露台上,帳棚下麵。一位笑容可掬的象白糖般輝耀發亮的小姐,伸出一隻美麗的纖手來,扶在欄杆上,一些身體結實的顯貴的老爺們,威儀凜然地眺望著。一個服飾華麗的、袖子往後翻轉的仆役,忙著遞送各種各樣的飲料和食品。一個黑眼睛的頑皮女孩,常常角她光滑的小手,抓起點心和果子,向人群中間擲去。一群饑餓的騎士紛紛舉起自己的帽子去接,某一個穿著用發黑的金絲線滾邊的褪色紅外衣的高個兒紳士,從人堆裏探出頭來,靠著他的胳膊長,第一個搶到了,他在搶到的勝利品上印了許多吻,把它按在心上,然後再放進嘴裏。掛在露台下麵金絲籠子裏的一隻鷹也是觀眾之一:它歪著鼻子,舉起一隻爪,也兀自在一旁仔細地諦視著人們。可是,群眾忽然騷亂起來了,四麵八方傳來了聲音:“帶來啦……帶來啦!……哥薩克們!……”
他們走過來,光著頭,蓄著額發,胡子留得長長的。他們不畏縮,不陰鬱,卻帶著一種平靜的傲氣向前走去;他們的用貴重呢絨裁製成的衣服破爛了,變成了絲絲襤褸掛在他們身上。他們對人不理睬,也不行禮。走在最前麵的是奧斯達普。
當塔拉斯看到他的奧斯達普的時候,他是怎樣感覺的呢?那時候他心頭是怎樣的一股滋味?他從人群裏望著他,不漏掉他的任何一個動作。他們已經走近了刑場。奧斯達普站住了。首先輪到他喝於這一杯。他看了看自己人,向上舉起一隻手,高聲地說:
“老天爺,不要叫所有站在這兒的邪教徒們,這些不信神的家夥,聽到基督徒痛苦的呻吟!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都不要哼一聲!”
說完,他走近了斷頭台。好哇,兒子,好哇!”布爾巴輕輕地說,把白發蒼蒼的頭向下垂倒。
劊子手把他的襤褸的破衣剝下了;有人過來把他的手和腳捆在特設的木架上,接著……我們不打算用地獄般的痛苦景象來攪擾讀者的心,他們看到這些景象是會毛骨悚然的。這些景象是當時那個野蠻的殘酷的時代的產物,在那個時代裏,人們還過著專門宣揚戰功的血腥氣的生活,精神上習慣於這種生活而無暇顧念到人道。極少數的人是這個時代的例外,他們徒然反對著這種可怕的刑罰。國王以及許多頭腦清醒、靈魂開明的騎士們徒然認為這種殘暴的刑罰結果隻會給哥薩克民族的複仇之念火上添油,可是,國王和有識之士的權威,跟公卿們的放縱行為和橫蠻意誌相形之下,就一點也不起作用,這些公卿們輕舉妄動,極端缺乏遠見,具有幼稚的虛榮心和無謂的驕做,把議會變成了政府的諷刺畫。奧斯達普象巨人似的忍受著折磨和酷刑。一聲叫喚,一聲呻吟也聽不見,甚至當折斷他的手腳的骨頭的時候,當骨頭的可怕的折裂聲通過死一般的人群連最遠的看客也聽到的時候,當婦女們轉過她們的眼睛的時候,--沒有絲毫類似呻吟的聲音從他的嘴裏透露出來,他夠臉連顫動都沒有顫動一下。塔拉斯站在人群裏,低著頭,同時驕傲地抬起眼睛,讚許地隻是說:“好哇,兒子,好哇!”
可是,當他受到最後的死的痛苦的時候,他的力量好象開始衰竭了。他掃視了一下周圍:天哪,全是一些不認識的人,陌生的臉!在他臨死時隻要有一個親人在旁邊就好了啊!他不想聽軟弱的母親的哭泣和悲歎,或是撕著頭發、捶著白淨的胸脯的妻子的瘋狂的號陶;他現在想看見一個堅強的男子,用賢智的話使他精神健旺,在臨終時使他得到安慰。接著,他的力量消逝了,在一種靈魂衰弱的狀態中喊道:
“爹!你在哪兒?你聽見了沒有?”
“我聽著呢!”在普遍的寂靜中發出了這一聲喊叫,成千上萬的群眾頓時都戰栗了起來。
一部分騎兵趕過來仔細地檢查群眾。楊凱爾的臉象死一樣地發白,當他們跑得離開他遠些的時候,他心驚膽戰地轉過身去望望塔拉斯;可是塔拉斯已經不在他的身邊:他已經消失得影蹤全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