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周末,她整天追著小姨問個不停,小姨也憋不住:“阿肯來上海做節目,後援會有透露行程,我們去浦西酒店蹲他。”
離周末就剩三天,鄭娟在日曆上畫圈倒計時,周五的晚上甚至興奮的沒睡著覺。小姨提醒過她,說也不一定蹲的到人。
等真見到了阿肯時,鄭娟正踮著腳伸長脖子往人圈裏擠。酒店門口圍著裏三層外三層的人,她個子小,被小姨又拉又推的,居然也擠到了前麵去。阿肯戴著墨鏡,在三個保鏢的陪同下往電梯裏走。他看起來很累,隻顧著低頭趕路,根本無心應付鋪天蓋地的尖叫。
電梯門合上的前兩秒,鄭娟忽然扯起沙啞的嗓音朝他喊:“阿識!!”
阿肯愣了一下,便抬起了臉,對著鄭娟的方向點了點頭。在新生的一片尖叫聲中,電梯門合上,她愉快的周末也結束了。
又是歡叫聲,把鄭娟從回憶裏拉扯出來。她將目光投向台上,台上的人依舊是鞠躬致謝:“謝謝你們三十年如一日的支持,沒有你們我將寸步難行。”
不等台下的歡呼聲盡,他繼續說:“還記得二十六年前,我第一次來江心……但我出道多年,卻是第一次來這兒開演唱會。”
粉絲們又喊起來。他等了等,大家安靜下來,他道:“接下來這首歌,不是我自己歌曲,是我小時候聽的歌,吳鶯音的《明月千裏寄相思》。這首歌陪伴了我整個童年,也希望你們會喜歡。”
鄭娟未聽過這首歌,她摸到左邊空位上的礦泉水瓶,心裏湧起惆悵,今天一大早不顧家裏反對從荷田村跑到江心市,隻為在場外聽一場虛無的演出,是這麼多年做過最有勇氣的一件事了。剛剛她說這是偶像給自己的力量,其實不如講是她跟家裏賭氣的成分更大。
這麼些年,她在家裏唯一的消遣就是刷短視頻。也忘了是從哪一年開始刷到阿肯的,看到他老去的臉,聽到他熟悉的歌,總讓她想到從前。用自己的話說,就是想到了當初做女孩子的時光。是初中去小賣部的音響旁聽阿肯的歌,還要向店老板謊稱等同學的女孩子;是躲在被子裏聽到父母吵架,然後把破舊的錄音機開到最大聲聽阿肯新專輯的女孩子;也是在學校操場後麵,被會唱阿肯情歌的那個男孩子牽了一下手,到家時臉還紅著的女孩子。
她拿起礦泉水瓶,也不喝,隻是看著。為她圓夢的人已經走了,走時還送她幾句忠告。她說“現在改變也不晚”,她說“來者可追。”
她聽了這話卻無動於衷,她隻知道等演唱會結束,她青春的大幕被拉上,自己依舊會回到如常的生活中,不會有任何改變。
這些年她近乎在靠刷短視頻度日,隔著屏幕思念自己喜歡的偶像,偶爾懷念一下自己的青春——她曾把家裏的雜物間翻了個底朝天,翻到了連在卡帶封皮上的歌詞內頁,合不上卡帶槽的老錄音機,蒙塵的窗倒映著二十年前的自己。蛛網塵埃撲的她灰頭土臉,不變的隻有那些歌曲,不管過多少年,都留存在記憶裏散著馨香。她也刷到過不少演唱會視頻,她還知道最後的最後,台上會有禮花驟響,彩帶衝向天然後紛紛散落下來,那時才真叫夢醒了。
宓怡君走出場館大門時,賴國生把手機遞了過來:“你看這個朋友圈。”
她接過:“哦,這是樓下的小錢吧?她也來看了?”她翻著照片,“還是內場呢。”
小錢發了九宮格,中間三張是她自己的照片。她今晚穿著白裙,頭上披了層白紗,像是出嫁的新娘。上麵還寫著:“來見我的青春,他曾照亮我。今生沒遇到良人,今天就當嫁過他了。”
宓怡君笑道:“挺浪漫的,也有新意。”她把手機又塞回他口袋裏,“小錢一個單親媽媽,這麼多年也挺不容易。”
江心奧體中心矗立在觀瀾江畔,晚上的江風吹的人有些生寒。賴國生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來:“我在進場的時候,碰到一個00後女孩帶著媽媽一起看演唱會,還有一個從貴州來的粉絲,真是翻山越嶺來奔赴了。”
宓怡君驚訝道:“沒必要吧,這麼遠呢。”
“沒必要嗎?這個年紀來看演唱會的意義,也不隻是為了追星了。”
“哦?那是追什麼?”
“韶華不再,隻能追憶往昔。”賴國生額前的短發被江風吹的翹起來,“其實我剛剛也是激動的,我摘下耳機,他走出磁帶。他就站在我眼前。”
她打趣道:“那請問,賴主任剛剛回憶了些什麼?”
他說的也認真:“回憶已沉澱至底。既往隻是既往,不值得說給眼前人聽。”
她便也不再追問。
奧體中心實在太大,兩人走得也慢,溫溫吞吞地,散步似的沿著江走。宓怡君看著江對岸——對岸是一片林立的高樓,霓虹燈點亮著整座城市。祖國在飛速發展。
賴國生笑道:“你在看什麼?這樣聚精會神。”
她說:“觸景生情。”
他站定腳步:“看的哪個景?生的什麼情?”
“第一次來江心是89年,這裏還是一片蕭然,”她抬手攏了一下發尾,“爸爸若是看到江心這樣興盛的景象,一定會很高興。”
他把她亂了的碎發別到腦後:“是,今非昔比了。好在我們國家一直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宓怡君沉默半晌,又道:“我還真有些想家了。”
“嗯。可惜現在兩岸關係不穩定,我陪你回去一趟太麻煩。”
她又拉著他往前走:“事往日遷,我想民族恩怨終會隨時消散,唯人情不朽。”
他卻笑道:“果真嗎?就怕是情也隨事遷了。”
她撇嘴:“也是,”過後又肯定道,“可是爸爸看不到的,我看到了。所以我們看不到的,後代定能看到。即使再過十年百年也無事,我想他們終將會看到。”
兩人在江風下信步而行,奧體中心的音響效果很好,即便在場外也能聽得清裏麵的歌聲。賴國生又說:“怪不得場外還總站著粉絲呢,其實這裏也能聽到。”
她笑道:“那還何必花那冤枉錢買票?”
“人家不是說了,他們買的不是票,是追憶自己走過的青春歲月。衰老總是無奈的事,不願接受也不得不接受。”
“青春……”她忽然苦笑,“哎,我老了。”
場內的歌聲還未停,賴國生問:“這是什麼歌?我都沒聽過。”
宓怡君抬頭望月,今晚皓月千裏,又是個好天氣:“《明月千裏寄相思》,我爸爸最愛聽的一首歌。”
他調侃:“那你肯定也會唱了。”
“不會,隻聽鄰居家的小孩唱過。”
他問:“你一共聽了幾首歌?”
“好像有九首。”
“那就站這兒把這第十首聽完吧。”
她搖頭:“都已經出來了,聽不聽也無所謂了。回去吧。”
場內歌聲依舊,飄萬裏。
“人隔千裏無音訊,欲待遙問終無憑;請明月代傳信,寄我片紙兒慰離情。”
於是第十首歌也在無意中聽完了。
宓怡君習慣性的掏出手機看時間。家裏還有作業沒批改完,教案也要繼續潤色,下周又有公開課,明天又是忙碌的一天。
走到一個路標處,她忽然道:“體育場太大了,都隻能看大屏幕。若是在體育館,也能看清一些。”
賴國生笑道:“哦,你怎麼這麼清楚,是不是還背著我看過體育館的演唱會?”
“我也是聽說的。”
兩人繼續往前走,前方的跨江大橋上行駛著往來的車輛,車燈點綴著長橋,遠看像是一條飄搖的綢緞。
宓怡君再次看向江對岸,月灑觀瀾江,霓虹燈與月光相生連,連綿成一片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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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首歌》完。
千江有水,月滿萬河,請記得我與你唱的第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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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平淡無味的小故事,感謝大家耐心看至本句。
我講述的故事發生在一個我不熟悉的時代,因此對於時代背景及風土人情的描寫難免有誤。另外關於文中提到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歌曲配器,本人反複聽辨,仍未確定答案,最後妄自落筆,真是枉為音樂生。